只是片刻时间之后，小小和大春弟弟就已经达成了共识。

李家这边的仆人太多了。

别说拆墙，就是动手拆房子也绰绰有余。

郑氏也就只能由着李定国。

这种感觉，就像是三舅和三舅母做什么事情，都只能由着小小一样。

谁也没见过大过年的，把院墙拆了的；可是有时候，人才是决定哪些事情做不做的关键所在，而不是风俗和律法。

李定国所担心的，可能是城中短时间小范围的可能爆发民变。

人最绝望的时候，买了不被饿死冻死，卖身为奴都做不到，那真的饿到没有办法的时候，除了去偷去抢去杀人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一旦有人站出来带头，这个大年三十，将会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不眠之夜。

“小小，你这是在干嘛？”李定国嘴里吃着小小给的荞麦糖饼子，还不忘记指点指点大火堆边上摆放着的贡品。

这些贡品，花样繁多，除却家鸭鱼肉外，还有猪头和羊头。

“这是祭刀呢！”

“祭刀？”李定国就看到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强大的热量，把院子里的积雪都烘烤融化了。

“你娘没和你说么？”小小反问了一句，可立刻又道：“这也对，你家做的又不是杀猪的活儿，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我们每一代过年的时候，都要祭刀，原因就是每年送走的猪不知道有多少。”

“你说这些猪被杀的时候，会不会有怨气附着在屠刀上呢？”

李定国一脸卧槽，你说你一个杀猪的，想这个干嘛？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所以啊，老祖宗们经过了高人指点，每年过年的时候如此祭祀，就能洗去杀猪刀上所蕴含的怨气，来年的时候，天上的神仙又会保佑我们生意兴隆，无病无灾，不与人起口舌，不被人为难。”

李定国听完这话，觉得挺有道理，人总要有心灵安慰和精神寄托。

郑氏和三舅母坐在火炉边上，李定国看着家中那些刚买回来的仆人在小小家的院落中忙碌着摆放贡品，立刻就意识到，好像大家都懂，就自己不懂？

嗯，这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前身的记忆就那么点，自从出生就挨饿，这导致李定国现在只要闲下来，就在往嘴里塞东西。

这个也是前身的肌肉记忆，任何能吃的，吃不死人的，都敢往嘴里塞进去。

于是，李定国又吃起来了柿子饼，然后是喜闻乐见的猪肺汤、猪心汤、猪蹄汤、猪肚汤……

三舅家中的伙计儿只有两个在这里过年，先前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李定国也清楚这两人都是父母不在，也没兄弟姊妹的人。

十多岁的时候，就跟着三舅杀猪卖肉，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也不可能留他们过年。

天光暗淡下去，夜色来了。

外边排队领取粥米的人，却不减反增。

郑氏有了赶人走的心思，但是却不好在三弟和弟媳面前开口说。

更没法在李定国面前开口说。

她心中很清楚李定国是什么样的人。

在自己不会挨饿的前提上，这种施粥是绝对不会停下来，甚至可能持续到崇祯四年第一天。

“大春，该关起门来过年了，发一批粮食出去，让他们带走吧。”

李香儿察言观色，知道了郑夫人心中在想什么，开口一句话，瞬间就让李定国露出异样之色。

“是啊，再这样下去，我们也没办法过年，总不能一直都让下边的人看着，然后不停地施粥吧？”出人预料的是，三舅母竟然很懂郑氏心中在想什么。

主要是……在被小小完全说服之后，她已经开始把这个大外甥家里的钱财粮食，都看成自己家的了。

就这样发出去，她觉得异常心痛。

“娘，你看呢？”

郑氏闻言，稍作迟疑，然后道：“我儿，你要是想继续施粥，那就继续施粥，如果不想的话，那就让老张送几袋子的粮食出去，然后把这些人打发走了就是。”

郑氏的回答，简直有图谋满分的嫌疑。

李定国稍作沉思，点头道：“也罢，从大雪到现在，也已经持续了这么些时日，过年总应该给自己一个安分的日子。”

说完这话，他又问：“阿舅，你觉得呢？”

“我啊？”郑三尴尬一笑，伸手挠着自己的肥嘟嘟的脑袋：“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开门施粥啊，咱们家没多厚的家底，大春其实有句话，三舅早就想和你说了。”

“三舅说了就是，您是长辈，说我是应该的。”

李定国随口的一句话，瞬间让郑三心中暖意升腾。

“这怎么敢呢，你将来可是老爷……”

“老三，你就说吧，大春这孩子，可和别的人不一样呢。”郑氏也含笑着劝说起来。

郑三这才憨厚一笑地开口道：“大春，甭管着家底有多厚，那都应该计算着过日子，从大雪开始，这边就一直在施粥，我看着城中其他的老爷们，都不曾这样干过，而且谁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城，这城中的粮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有……”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月儿照九

“阿舅的心思，我懂了。”

李定国点点头，看向张猛子。

坐在火炉边上听着众人说话的张猛子顿时就站起身来。

“猛子，你带上十个人，分十袋粮食出去，告诉外边的人，分完这些粮食后，我们家中也没有米粮了，让他们到别处去寻寻看吧。”

“哪能这样！”郑三站起身来：“大春，我和猛子去吧！”

李定国喜欢按猪，张猛子不喜欢，但是公子喜欢的东西，他也学着试过。

张猛子体格不小，按住也是一把好手。

所以，在郑三眼中，张猛子也是一条好汉。

“好，猛子，你就听我阿舅的！”

“是，公子！”

张猛子又应了一声。

对于服从李定国，张猛子真是完全没有半点迟疑的。

小小对着他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便悄悄起身，上了二楼去看。

这一幕，虽然大家都装作没看到，但实际上，他们两人刚走人，人群就开始炸锅似的说起话来了。

郑氏说道：“等荫庇下来，就把婚书定下来。”

三舅母兴奋地点头。

一开始，她和自己的男人都是拒绝的。

可是，现在看到两人这样亲密，她倒是丝毫不担心，成婚之后，小小会受到什么委屈。

毕竟，大春以后可是官老爷啊！

而且，他们夫妻二人，也不太想小小以后也嫁给一个杀猪佬。

人的职业是需要认同的。

杀猪佬这种职业，在古代如同许多职业一样，不仅没有人认同，反而还经常会招致人们的鄙夷。

小小推开窗，李定国就看到了街道上水泄不通的人群。

“这么多？”李定国是真的吃惊，原本以为百十来个，这粗略看去，少说也有三四百啊！

“那可不，如果我们这边继续施粥的话，到明天儿，来的人只怕更多？”

“朝廷不是也在府衙前头施粥？”李定国讲出来了心中的疑惑。

“先前伙计去送肉的时候回来说，那边的人已经一眼看不到尽头，如果不是他们有官差护送着，恐怕边上的人都会起哄抢夺了。”

小小脸上有些发白，李定国伸手捧着小小小小的脸，用力的搓揉了几下。

就看到自家大门外，十个手提木棍的强壮家仆先一步走了出去，往后才是抬着粮食口袋的家仆们。

“诸位！诸位！”

郑三边走边大声喝着，手中不住地向着边上抱拳。

人群中立刻停了下来，正在负责施粥的长生也停了下来。

张猛子往他招手，他立刻丢下大铁勺子，领着人凑了过来。

人群顿时都将目光落在了郑三身上。

郑三提高声音：“我们家中已经连续发了四五天的粥米，现在家中粮食几乎耗尽，只留下些许过年之用，这肤施的情况如何，想来不用我多说，大家都清楚。”

“眼下家中仅有粮十二袋，我再分出五袋子粮，赠予诸位，而今天不养人，年景不好，这些粮食分与诸位，诸位拿了粮食，各自去求活吧，若是大雪还不停，外地的粮食运不进来，城中又买不到粮，到时候我们一家上下老小，也要与诸位一并舍去家业，往外去逃难求活！”

“真到了那时候，还请诸位到时候，多多提携一二，照顾一二！”

说完这话，保持着抱拳姿势的郑三忽而躬身一礼。

外边这些排着队伍的灾民们听完这话，顿时哭声一片地跪了下去。

“乡邻们！王公子家中已经够对得起我们了，连续开了四天五夜了，我们去往别处走走吧！”

“这剩下的粮食，我们不能再拿了！”

“走吧！”

“留给王大公子过个年吧！”

“……”

人群里，有人含着泪，操着一口发颤的嗓音，大声呼喊着，带头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这种事情本身就是有人带头，立刻就会有人附和。

眼看着不到眨眼工夫，人就走了大半许。

剩下的一些人，还跪在地上哭泣。

郑三见了，回头和张猛子耳语了一句：“弄些布袋子过来，把粮分一分，然后送给这些人……”

张猛子应了一声，回头和身后的人说着，立刻就有人转身去屋内取来口袋，然后分出粮食，送到这些人手中。

这些人，要么不做声地拿过粮食，然后就走了。

要么，拿过粮食的时候，还在哭，似乎不想离开这里一样。

这时候，家仆就会说上一句：“走吧走吧，别在这里了，我们家真没有粮食了。”

到了这一地步，人多半都是要走的。

毕竟，边上那手提木棍的十个仆人，可不是出来选美的。

李定国趴在窗户口看着这一幕，眉头简直要拧成一个疙瘩了。

“家里还有多少粮食？”

小小听到李定国发问，正要回答的时候，却听到背后传来了李香儿阿姐的声音。

“足够我们吃到明年……”李香儿走上前来，往边上挤了挤：“你别问我为什么，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天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李定国轻笑了一声，“几千年前的人，就已经看透了这个世界的本质。”

看着李定国萧条的背影，小小捂着小小的嘴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地看向了李香儿。

“他是……”

“发疯呢！”李香儿把小小拥入怀中，小小的脸顿时红了。

“什么发疯？”

“他在发一种圣人的疯。”

“剩人的疯？”

“是孔子那种圣人的圣人的疯，觉得自己不养活天下人，都是一种过错，这就是圣人的疯。”

“为什么？”

“为什么？李香儿摇头，捏了捏小小挺翘的下巴：“大抵是圣贤书读多了，觉得自己就是圣人的化身，应该拯救天下生民于水火之中。”

“我以前听人说过一个什么梁渠四句，说什么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可是啊，阿姐我这一路走过来，从没见过世上有这样的人，大抵更多的人想的事情，都是怎么把别人的财富变成自己的财富，把别人的妻子变成自己的妻子。”

小小眼里流露出恐惧。

李香儿捏了捏她的小脸，带着亵渎的口吻：“你说真奇怪了，难怪公子喜欢你，这确实不错！”

小小脸更红：“阿姐不要取笑我，你不是没比我大几岁？”

“是啊，姐姐是没有比你大几岁，可是姐姐见到的东西，却是你一辈子也见不到的。”

李香儿语气忽然变得惆怅，她的眼睛发亮：“你看，我就说你的大表弟是圣人，他在写诗了。”

“写诗？”小小觉得这会儿按猪不错，写诗是个什么东西？

李香儿拉着她小小却有力的手，下了楼。

果真看到李定国提着笔，边上的已经折了回来小七，正在为李定国倒热水研墨。

这么冷的天儿，如果是冷水研墨，毫不夸张地说，真会结冰。

“我们去看看，我们家的圣人写什么？”

小小有些不好意思，她只认得几个大字，哪里懂什么诗词歌赋？

这完全是被李香儿拖着往前走。

李定国滚墨，笔尖在冒热气。

“不是我写什么，而是想到了以前看过的一首诗。”

李定国摇摇头，提笔写了下来。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几个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