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雪貂是爱玩耍的群居动物，高兴时手舞足蹈，甚至发出咯咯的笑声，舒服时也会像婴儿一般撒娇。春季到了雪貂的发情期，飒朵是一只盘旋于昆仑上空的鹰，杨莲骑在他的背上，苍鹰锋锐的视力让野外忙于交配的雪貂无处遁形。杨莲割下细软的貂绒，一针一线缝好了一件背心，她要送给慈宁爷爷。

灯下，她把背心叠得方方正正的，手指轻轻滑过灰白的绒毛，眼睛里湿润了。“二哥……”她哽咽着扑进坐在她身边的杨戬怀中，杨戬轻叹一声，抚着她丝缎般的黑发：“我们很快就能一家团聚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慈宁爷爷不会怪你。”哥哥胸前温暖的气息却无端让杨莲感到害怕起来，仿佛下一刻，这熟悉的气息就会溜走，再也不可找寻。“二哥，你确定劈开桃山，就能把娘救出来？”她颤声问。“只要见到娘，我会见机行事的，放心吧。”杨戬抱着她。杨莲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不管能不能救出母亲，三娘都不能失去二哥。”他吻吻她的额头，没有作声。这一夜，她不肯放他走，他便和衣陪在她枕边睡了。

黎明，一个穿着水蓝色袄裙的小姑娘怀抱着雪貂背心，踏上了蜿蜒的山路。青瓦朱檐的画堂在视线里渐渐退后，东厢房的书斋里，白衣少年翻开了竹简。

小姑娘登上了昆仑山脊，雾气里十二铜人若隐若现，她拿出一道令牌，朗声道：“天尊手谕允准杨莲前去北麓。”十二铜人四散退开，消失在雾气里。杨莲穿过浓雾，一步步走出了诛仙阵。她展开身形，飞向茫茫雪峰。

玉鼎隔着窗户看见杨戬一如既往早起读书，他专注的侧影让他放下心来。玉鼎伸了个懒腰，自己去洗漱，看见哮天蹦蹦跳跳地过来，不禁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么？你居然没睡懒觉。”哮天打了个哈欠：“一早送走三小姐，想睡回笼觉又睡不着了。”他到书斋一探头，立刻缩了脑袋，“哟，我主人都已经开工了。”他在门口蹲下来，靠着墙根，笑嘻嘻地说：“我在这眯会儿，帮我主人看门，不捣乱。”玉鼎好笑地摇头，这狗儿，虽然有了人的皮囊，到底摆不脱狗性子。

冷寂的慈宁宫响起了久违的敲门声，慈宁道人眼睛看不见，耳朵自然变得特别灵敏。“三娘……是你回来了？”他激动拄着拐杖冲向了门口，一定是三娘，除了她，没有人会来这里。“爷爷……”他果然听见了这声熟悉的呼唤。“快让爷爷好好看看，我的三娘变了没有？”老人空洞的眼睛都焕发出了光彩，他用特殊的方式“看看”三娘——枯树般的手指拂过她的面颊，仔细感受着她的五官。“啊呀，又长俊了！”他笑着夸赞。

屋子里又有了生气，杨莲给慈宁道人穿上雪貂背心：“爷爷，暖和不？”慈宁抓着她的手：“丫头，你来看看爷爷就够了，何必费这个心血，爷爷不冷。”嘴上一边这么说，一边早就欢喜得不舍得脱下来。

“三娘，陪爷爷住几天吧？”

“不行啊爷爷，天尊规定我今天就得回去。”

“哼，这个老头真讨厌。”慈宁道人不满地嘀咕着，“爷爷还想吃三娘做得油焖笋呢。”杨莲马上道：“爷爷想吃，我这就去做。”当杨莲把菜端上来时，慈宁尝了一口，略略惊异：“咦，怎么味道好像不一样了？”杨莲笑道：“玉鼎伯伯喜欢做菜，我跟他学的呗，自然口味有些变化。”正说着，忽听外面一片唧唧喳喳吵嚷声，紧接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一群面目狰狞形态各异的妖精涌了起来。杨莲吃了一惊，微微变了脸色。不过妖精们正兴奋着，谁也没注意到这样不易察觉的细节。“三娘——三娘——”它们围着她，又蹦又跳。

慈宁道人笑呵呵地捋捋长胡子：“三娘啊，自从神斧认了你哥哥做主人，我养的这群妖精也没什么用处了，你走了，慈宁宫冷清了，我就把它们都放出来了。”一只绿皮小妖蹭到杨莲身边，讨好地涎着脸：“三娘，你还记不记得我呀？”杨莲抿嘴一笑：“当然了，你不就是那个……”她没说下去，坏笑地用手指点着它。

“没错没错，你帮我起的外号‘瓜皮’。”小妖接口道。谁知，这下子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几个妖精争先恐后喊起来：“三娘，还有我呢，你帮我起的外号呢？”杨莲站起身：“都记得，都记得，我们出去玩好不好，在这里把爷爷吵烦了。”说着她就打开门向外走去。妖精们蜂拥地跟着她跑出去。

“三娘——”慈宁道人脸色有异，侧耳朝向她的背影，“你不应该不知道它们的名字。”

杨莲的脊背僵了僵：“爷爷……”慈宁道人打断了她：“你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从来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你根本不是三娘！”

拐杖从慈宁道人的手中飞出，夹着一股劲风袭向杨莲，杨莲身形一晃，拐杖从她的耳边飞过，呼啸着打了个旋儿，又飞回道人手中。慈宁厉声叫道：“三娘躲不开这一杖，你究竟是谁？”说时迟那时快，杨莲玲珑的身段平地跃起，箭一般穿出大门，射向茫茫雪域，飞雪中飘过她银铃般的声音：“爷爷，三娘告辞，后会有期。”

“哪里走！”慈宁道人拐杖一点，喝一声起，掠过目瞪口呆的众妖精，亦穿入了飞雪。便在此时，他听见了冰雪崩塌的声音……杨莲一掌击向雪峰，半个山峰倾倒下来，一个人影却逆势而起，水蓝袄裙的小姑娘已然变身英俊的白衣少年！少年高喝一声：“神斧！主人召唤，还不现身，更待何时！”耀眼的白光自山腰横出，一把利斧迫不及待地跃出冰雪，颤抖着高速旋转着落到少年手中。

“杨戬？你是杨戬！”慈宁道人大吃一惊，“你要干什么？”倾倒的山峰挡住了老人的去路，少年的法力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感觉到，少年劈开雪路，穿山而去……

“快，快去报告天尊，杨戬拿走神斧，闯进北麓的雪域，不知去向！”雾气里，十二铜人看见了疾奔而来的慈宁道人。

杨戬没有飞天，他在神斧的指引下，在白茫茫一片看起来毫无方向的雪山之间穿行，因为他十分清楚，没人能在缭乱的雪山中找到他的踪迹，元始天尊也做不到。神斧感觉到了主人身上燃烧着激越的无穷的力量，它高度兴奋，就像奔赴沙场的战士，渴望着一场最辉煌的厮杀。群山渐渐被抛在身后，拐过最后几个隘口，飞雪已不再跟进，无边的广袤的草原出现在眼前！杨戬腾身跃上了高空，娘，我来了，孩儿终于离开昆仑来救您了！

十二铜人鸣响了警报，阐教震动了，玉虚宫震动了，元始天尊道声不好，身形甫动，人已到了玉鼎的画堂前。“杨戬在哪里？”玉鼎听到警报声，正自疑惑，猛见到师父现身，吓了一大跳：“徒儿他正在书房看书。”元始天尊也不理他，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去，临窗只见那白衣少年正专注伏案，哮天犬一见，从门口跳起来：“主人主人，两位师父都来啦！”

“闪开！”元始天尊怒吼一声，在玉鼎的惊诧中，衣袖一扬，书房的屋顶被他整个掀掉了，伴着一声尖叫，看书的白衣少年被甩出了屋子，跌倒在元始天尊脚下，化成了长发飘飘的婀娜少女。“啊？三娘！”玉鼎惊叫。杨莲垂着头不做声。

“我们都被杨戬骗了！”天尊怒容满面。玉鼎气得直骂杨莲：“你这不是帮你哥，你这是把他往死路上引！”他一时也没了主张，“师父，现在怎么办？我去追他！”

“来不及了，他恐怕早就出了昆仑。”

玉鼎顿时心急如焚：“那我立刻去桃山，桃山在金乌神将的监视之下，不能让杨戬白白送死啊。”元始天尊的视线看向了远方：“金乌神将未必是他的对手。玉鼎，我们都大意了，杨戬的性格我了解，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此事他想必筹划已久，而且连慈宁都拦不住他，他一定修成了九转玄功，虽然连我都猜不透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无奈地喟叹一声，“人算不如天算，或许都是命中定数。云华的事再也瞒不住了，通知西华夫人吧。”

西海之滨，奔涌的浪头拍打着错落的礁石，留下一层层四散的白色泡沫。礁石背后的这一处海滩，却没有细软的银沙，而是成片散布着粗糙砾石的湿地。一道白光自云端直下，落到湿地上变成了手执利斧的少年。顺着子午线的指向，他看见约莫二十里外耸立着一座峰峦错落的高山，在一马平川的海滨格外醒目。山体看不到一点自然的绿色，完全没有植被覆盖，那就是一座秃山。

“西海之滨，子午之道，桃林满山。天帝囚御妹于此，天火不息……”杨戬默想着这段话，这里的方位就是了，桃山果然不再有桃林，娘，是被关在这座山下吗？他决定试探一下虚实。他驭起法力，脚不点地，如行云流水般慢飞过去。

他没有隐藏周身强大而醇厚的真气，既然母亲没有自由，那就一定有人看守，他要把守将引出来。果然，离桃山尚有十里，耳边传来一声断喝：“桃山禁区，仙妖止步！”一个金盔金甲的高大身影仿佛凭空从地里冒了出来。

记忆的闸门就在这一瞬被重重撞开，五官已经不清晰了，但这身耀眼的金色盔甲却是从他七岁起就烙印在了脑海深处，和母亲绝望的哭喊、父兄倒下的身体死死捆绑在一起。杨戬淡淡地勾起嘴角：“我不是仙，也不是妖。”

“人？”金甲神微微一愣，“胡说！凡人是没有法力的。” 他和兄弟们轮流在这里警戒，并未对桃山周围原住民的繁衍生息造成影响。

“有的人会比较特殊。”杨戬依旧淡淡的，“你再好好想想，你不记得我了吗？”

金甲神瞳孔收缩，怎么？来者不善！“你究竟是谁？”他五指暗暗抓紧了手中的金盾，对方的真气令他不敢小觑他的法力。

“我是谁不重要。”杨戬冷冷地瞧着他，“你杀过手无寸铁的凡人，这件事你忘了吗？”

金甲神脸色骤变，他是金乌神将，他不会去杀凡人，但唯有一次例外。“你是杨家漏网的妖孽？”他惊呼一声，金盾劈手飞出，他抢先出手了！没有回答，坚不可摧的金盾碰上了无坚不摧的神斧，一声凄厉刺耳的撞击声后，金盾失去了主人的掌控，漫无目标地向九重云霄弹飞出去……金甲神瞪大了双眼，但他来不及看清更多的东西，只看见雪亮的光影背后一双英俊却冷森得让他发寒的眼睛。“杀气……”惊恐中喉咙只吐出了两个字，头颅已被彻底剥离了颈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