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道途
作者:白眼熊 | 分类: | 字数:37.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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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愤慨
此刻,四周无其他人。
田成见张修摆出正式问对的姿态,便也随之坐正了身子。
先是拱手行礼,道:“先生所言,如拨云见日,荡开了我等小民顶上那遮蔽多年,让人来透不过气来的黑云。”
接着话音一转。
“只是,先生,我曾偷见过陈氏的家主给家族弟子讲学,他的道理我都记下了,私以为很多东西都不对。
但陈氏家主却是自信无比,其讲的慷慨激昂,而那些陈氏弟子也是听得不停点头,对他的言辞深信不疑。”
面向张修,注视张修的面孔,问道:“而先生,你是为何,为何情绪低落,为何没有自信?我感觉先生似乎觉得前方无路,又或者有路却对于前路的不自信。”
张修慨然,右手搭在这个小弟子的肩头上,轻轻拍了下。
没想到,在场的所有人,竟然是这个小家伙意识到了张修心底的犹豫。
张修目露思索,片刻后回道:
“陈实那家伙,无论他的学问怎么样,他都可以伸直腰杆子给你们讲课。
因为啊,按读书人的说法,他那个是正经,是朝廷用以治国,豪族用以理民的驭民之术。
有着现实基础,他当然慷慨激昂。旁人也只有点头的份,因为,人们周围的一切就是被他讲的那一套东西所塑造的。”
说着,张修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而我,且不说我说的对与不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敢大言不惭的品评天下,本身就是在妄言。
而这世界上,最难的就是创新,不是创造新东西难,难的是让其存活下去。
我的道理,在这个天下,是新的东西,属于歪经,不是正道,必然不容于当世。”
田成见先生如此说,急切的回道:“先生,你说的道理,不管那些士人怎么想,我,还有在场的所有人,都对此感同身受,且深以为然,都认为这道理必然是正确的。
都是对的,不管是歪经还是正经,只要是对的,难道不应该坚持吗?
而且,如先生所讲的,朝廷已经不能作为天道的执行者了,他们那一套已经被证明有误了。
那么正确的先生有什么可以迟疑的呢?
先生,您的道理,难道是讲给士人听的吗?
况且,作为听众,我与各位师兄师弟都颇有感怀,生平第一次,我听到有人,对我等小民的利益如此关照,对于我们小民境遇的原因解析如此清楚。
先生,正道与否,难道不是交给天下人来评断吗?”
张修有些动容。“对啊,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将黔首排除在听众之外?难道也受到士人高高在上心态的影响了吗?”
却见田成缓上口气,接着说道:
“先生,我尝听人言,朝闻道,夕可死矣。
今日弟子听了先生的讲道,我觉得,我可以今日去死了。
相比于以前的不知何来,不知何往,浑浑噩噩一生,死亡并不是那么恐惧的,我相信,在场很多人都与我的想法一致。
而且,就如那乡野民谣所唱到的一样:发如韭,割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
知道自身的处境之后,知道不反抗的后果之后,知道亲人子弟的凄惨下场之后。
我等小民,何惜一死?”
最后一句,田成的身子颤抖着,是用着浑身的力气讲出来的,那一刻他的泪水混着汗水流了满脸。
那一瞬间,张修眼前看见的不是一个童子,而是千千万万的小民的化身,眼神里满是对于豪强官府的嫉恨,对于自身处境日渐破败的不安,对于前路的迷惘,以及田成此刻对于张修这种明明知晓前路却选择闭口不言的不满乃至愤怒。
张修举起的,打算去安抚弟子的手抖了抖,没有落下去,收回腰间,皱着眉头,反思起自身起来。
他还是低估了此时小民的反抗之心,张修自顾自以为,后世的那些做法,在当世,是不恰当的,是超前的,是超越时代的。
张修有着自身的桎梏,前世的他,尽管出生于底层乡村,但是一生都没有什么坎坷,顺利考上名校,找到好工作,最后勉强算是一个小资了,简单来说,就是脱离群众。
而此世的张修,身份是五斗米道的继承人,无论他表现得怎么亲民,怎么和蔼,穿着怎么朴素。
他都是一个小民仰望的大人物,是高高在上的贵人,是被人民默认跟自己不是一道儿的人。
他听到的也是顺耳好话,见到的都是俯首的百姓。
潜移默化般,他有了那些精英一贯的自以为是,将小民直接看作乌合之众。
他的思想还是太过精英化了,从来没有问过底下的人怎么想的?他将世界,将组织想得太简单,以为一切组织就像美式足球里面的四分卫,自己作为球队的大脑,手下就是服从命令的队员,发出命令,执行命令都没什么难度。这就太过想当然了。
张修将来所要面对的斗争,不仅仅需要超越前人的技术,有远见的布局,有组织的军队。
他最最需要的其实是人民的自觉能动性。
自觉能动性。是人类的特点。人类在战争中强烈地表现出这样的特点。
战争的胜负,固然决定于双方军事、政治、经济、地理、战争性质等诸条件,然而不仅仅决定于这些;仅有这些,还只是有了胜负的可能性,它本身没有分胜负。
要分胜负,还需加上主观的努力,就是战争中的自觉的能动性。
人民不是机械,不是牛马,需要知道自己的处境,需要知道敌我态势,并且以此明白自己所要作出努力的方向。
张修终究成了他最厌恶的人。
但是时机还不算晚,今日,被眼前的小孩子当头棒喝,张修猛然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他站起身,向着眼前的小孩子深施一礼,道:“就这番话,你足以做我的老师了”
田成手足无措的躲避张修的行礼,刚刚的讲话,只不过是听到张修讲道积累在心中的愤慨爆发罢了,没有想到张修反应如此之大,向自己行礼。
见他的反应,张修笑呵呵的将他按回在榻上,示意不用在意,咱们互相学习。
“如你所言,我今日所讲的不尽不实,那你为何将我的言语誊抄下来呢?”
田成赶紧摆手,自己绝没有贬低先生今日讲话的意思。
“学生觉得,先生这些话,不应该只流传在师兄弟之间,它最适合的听众,应该是我的父亲,是我以前的叔叔伯伯,是那些衣不蔽体的贫民,先生,他们如今只是麻木,没有希望,才会被那些上层人嘲笑讥讽。
但我始终觉得,那些人的眼睛深处,隐藏着浓厚的不甘,和滔天的怒火,目前只是没有点火,没有引导,没有人给他们指路而已。
而先生的话,就是很好的点燃火焰的材料,如先生所言,局势在一天天变坏,那么凡是听过先生讲道的人,无一不是在见证先生的预言,先生对于他们未来的预测,以及生活中可见的逐渐崩坏的局势,将让这些人紧紧地团结在我们一边。”
张修闻言,对他不止报以赞赏的眼神,还带着惊讶,小小年纪,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他从小的经历原因,他对于人们的心思看的如此之透。眼前的是一个天生适合搞政治的神童啊。
张修道:“可以,我教你一个办法,你讲文章写完之后,找你何叔去,就如我上次给你们做的考试题目一样,将这篇文章阴刻在木板之上,以后,只要刷上墨水,用白纸往上边一贴,就可以复制多份了。”
“不过,这些文章最终还是要靠着人来传授的,还是要靠教中的力量,等你王叔回来,你可以去找他谈一谈这事儿,说是我授权给你的。”
田成闻言,一蹦三尺,笑道:“谢谢先生!”
看到他露出的小儿心态,张修心情好了些许,离开前道:“对了,记得多吃些,你这么瘦怎么行?记住,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收到先生的关照,田成赶忙回道知道了,随即愣神,疑惑道:“先生,什么是革命?”
张修也是一愣,站住低头想了一会儿。
接着抬头回道:“这词以前出自周易,原文是,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指的是朝代更替的正统行为。”
张修笑了,田成第一次见到先生脸上出现那么畅怀的笑容。
只见张修收纳笑意,接着说道:
“在先生这里,他还有一层意思,是从一个教员那里学到的,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田成品味着张修的话语,眼神逐渐亮了起来。
张修走前留下一句话:“你准备一下,过几日,随我出去一趟。”
田成听说要出门,喜悦地答应,又好奇问道:“先生出门去干什么?”
“有正事要办,难不成带你出去游山玩水?”
开着玩笑,张修抖了抖不顺手的袖子,转身回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