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第一部·纳兰庶女
作者:木玉琼棠 | 分类:言情 | 字数:2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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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二十九章 珍珑棋局
“州儿——”
“等我——等我——”
梦中, 是谁人嘶喊的那一声,震彻心肺?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揪心——
每当听到他的声音, 我都越发紧闭双眼, 只怕, 只怕一睁开眼睛, 一切都会消失不见, 再没有人对我软语温存,再没有人对我倍加怜惜。只是怕一切都是一场梦,梦醒了, 却发现唯有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他,才值得留恋。
到底有他么?可不可以睁开眼看一看, 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摸样, 还不知道他是谁。是不是, 睁开眼,我就能见到他呢?
我好想见见他, 哪怕一眼,可为什么眼皮却依旧畏惧地打着颤呢?我到这时才发现我是多么胆怯,多么畏惧,连见他的勇气也没有。我怕从此连在梦中相见的机会都不再拥有,只因我拥有的太少太少。
我终究太怯懦, 直到那个声音彻底消失, 我才敢缓缓睁开眼。
眼前, 是黑暗, 无边的黑暗, 我带着淡淡的失望倒垂娥眉,却莫名地心安, 因为黑暗同样也不会让任何人看出我的那一丝情绪。
身子稍稍一动,后颈一阵剧痛,我想起自己是被打晕、强行押来的。咬着唇强撑着爬起,我本能地伸手,触到的却只有虚空,我闭了闭眼,故作平静地坐在地上挺了一会儿,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周围的暗度,视线渐渐变得清晰,我发现这是一个狭小压抑的屋子,只容我一人,三面是墙,一面是木制的排门,而那雕花木门也是怎么也推不开的,连带那一束从门缝里透进来的月光,都无情地提醒着我自己的处境。
我被关起来了,不知道被关在哪里,也不知道是谁要关我,只是被关起来了而已。
心中不是没有忧惧,没有恐慌,可是这些都抵不过心底涌上来的苦涩。
嘴里露出一丝苦笑,我还真是和被关讽刺地有缘。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年节,被关在纳兰府的柴房,有纳兰蓉卿在外面陪我一夜;那一个晦暗的暴风雨夜,被关在萩棠宫,有乐凤鸣在身旁解我忧伤;至少,他们都曾带给过我一心半点的温情,可是又都太容易失去,而今又一次被关了,我却早已众叛亲离,只能依靠着虚幻的梦境来填满空寂的心。
我颓然地靠着一面墙,毫无焦距地看着那一面折扇木扉嵌成的门,月影透过雕花的格子一束束射进来,偶尔能听得门外寒蝉凄切,想到梦中的那一声呼唤,我默默翕动干涩的嘴唇:
“乘鸾影里冰轮度。秋空净、南楼暮。嫋嫋天风吹玉兔。
今宵只在,旧时圆处,往事难重数。
天涯几见新霜露。怎得朱颜旧如故。对酒临风慵作赋。
蓝桥烟浪,故人千里,梦也无由做。”
一曲《青玉案》吟罢,我苦笑,既然故人与我不能长相厮守,又为何要入我梦中?
不知过了多久,被锁的板门微动,我忙敛住心神,见进来的是一行容貌出众的宫女,皆是唐宫宫髻,后垂红菱,那为首的宫女更胜几分姿色,身着紫云锦缎芍药大花纹唐式襦裙,宫髻中央多插一株粉红牡丹团花,边上簪了几枚精细的青蓝缀珠金饰,多带了几分雍容。
我淡然地背靠着墙坐着,看他们的眼神不惊不怒,不哀不怨,那领头宫女神情微微有些异色,也不掩饰,只领着我转过前殿,经过穿廊。我不语,碎步打量殿阁,皆是五彩琉璃瓦歇山顶,银盘高悬空中,时近中秋月圆,清辉临下,真是玉宇琼楼。我低了头,隐隐猜到是在何处了。这紫禁城里,除了外廷,皇上的紫宸宫和后宫,也只有弥月太子的煋皇宫是用这五彩琉璃瓦了。
入了后殿,琉璃灯通明透亮,映得雕栏玉砌金碧焕彩、琼花玉树暧暧生烟。踏入楠木雕花的门,殿内以隔断分成小室数间,跟着一行宫女转过迷宫样的雕门,跪在一道绣着芙蓉花的明黄垂纱帘前面,那纱帘子后吊着琉璃彩石串成的珠帘,每一粒上都饰了干花瓣儿。纤花弄姿,花影被明黄绢帛围裹的宫灯投射在地上,斑斑驳驳,而我就跪在这片影子上,低头正见着一些疏影画在我的裙摆上。
宫女退下,我微微抬头,透过那芙蓉帐,隐隐绰绰见到两个人对弈,时不时得听到闲敲棋子的声音。
我低下头,并不担忧无人问津。这棋盘落子的声音反倒让我隐约猜到,这宫里有心的人早就布下了一局棋,御舟上的太子宴就是这一局棋里的一场博弈,也许弥月太子是棋子,十四皇子也是棋子,而我更是无意间踏入了棋盘的棋子,被拨弄着放在了触动棋局的风口浪尖。
此刻,我既被召来,就说明那局棋还没有结束,我这枚棋子也还没那么快被遗弃,因为有些人还想利用我扳回局势,比如帘中之人。
半晌,帘内一人道:“太子殿下心思缜密,那么快就解了这珍珑棋局。邺之为太子殿下再摆一局。”
我一惊,竟是个男子的声音,没想到这太.子宫中竟圈养娈.童。
“哼哼,你懂什么,这珍珑棋局哪是那么容易破的,我可破了三天了。”弥月太子调笑。
从芙蓉帐外看进去,弥月太子伸手似乎是挡着那个叫邺之的男子触碰棋盘,而邺之却一下子滑坐下来,两人姿势暧昧,视我于无物。
想到御舟的筵席上,弥月太子前襟敞开,三皇子手执羽扇,还真有些魏晋之风,此时亲眼见着弥月太子好男.风,我倒也不觉奇怪,只是在此“旁听.壁角”,脸上难免发烧,心道这弥月太子这会儿子还有心思做这些,倒是沉得住气,怎么刚才在御舟上那般心浮气躁?
我一惊,难道那时候弥月太子全是装的?
我蹙眉,虽猜到两皇子表面上为了争一个秀女刀剑相向,背后不会不波云诡密,可我一枚小小棋子毕竟限于对朝堂时局的不了解,根本看不透整盘珍珑棋局。我能做的也只有等,等着真相呈现在我面前,当然,那时候我说不定已成为棋盘上的弃子了。
帐里的喘.息渐止,那邺之还欲继续纠.缠,却被弥月太子赶下榻,只能不悦地整理衣服,道:“邺之告退。”人影一晃,他挑帘,倒真是个清俊秀美的人儿,容貌还赛刚才的领头宫女几分。他厌恶地扭腰经过我的身边,我能听到他从鼻里喷出的气息。
“进来。”帐里弥月太子轻佻地对我道。
我一挑眉骨,要我这样走进去,我不是不害怕,不嫌脏的,却还是无声地进去、跪下,我从来就没什么反抗的资格。
弥月太子低笑:“你的姿色还差得远了。”
我默认,心跳倒是放缓了,只是他在御舟上又为何那般对我,我用目光询问他。
“纳兰家的女儿,倒是比别家的多了几分胆色。”弥月太子自顾摆弄残破的棋局,“可惜你姓了纳兰,任谁见了都觉得和纳兰一族脱不了干系,到时候,出丑的是纳兰家,矛头又指向老大,我何乐而不为呢?”
听弥月太子所言,我隐隐明白,只要姓“纳兰”的人惹出事端,旁人都会最先想到皇长子,继而笼统地想到整个纳兰世族,而弥月太子也是顺势将矛头指向皇长子。却不知道纳兰世族中,纳兰锡伯一系和纳兰次伯一系早已内部不和,打击皇长子,只是打击纳兰锡伯一系,纳兰次伯一系的中堂党羽早已在暗中扶植了另一位皇子。而这一点,蕙妃纳兰氏都未有察觉,弥月太子和东宫党羽显然还不可能考虑到这一点。
我心里微微一笑,不知道是谁布的局,这一闹,既陷害了皇长子一党,又不让自以为是的弥月太子一党拿到好处,真是妙局。
却不料我的那一丝笑意隐藏地并不太好,正被弥月太子狭长的凤眼捕捉到,他很反感,粗暴地捏住我的下颚:“女人,你似乎还搞不太清楚状况。你也该晓得一个引发朝乱的女人的下场!”
被弥月太子一点,我的笑僵住,红颜祸水……原来这连环棋局里还有一环,竟是专门针对我的!
我早该想到我只不过是纳兰家的一个养女,到时候所有的事若要拿我一个女人的命来平息,连纳兰府都不会怜惜,谁又会为我说什么呢,我又能怨什么?既然有人已经推我出来,只怕是早想我死了,这招借刀杀人,好狠!
我心里发凉,却也冷静下来,心知对弥月太子只能半信半疑,难保这不是弥月太子下的套儿,我服软道:
“那太子殿下现在是在救小女吗?”
弥月太子似乎满意了我的态度,笑道:“本殿虽然不需在意你,却也不屑被利用,当成替别人杀人的刀。如今正好,我也想通过你,找出背后盯着我的眼睛。”弥月太子的凤眼危险地眯起,看着右手,我以为那是枚棋子没注意,却不料是一片白羽!
我心下微微有些明了,弥月太子和东宫党羽怕是故意漏一个破绽给对手,想借以观察身边的态度,比起皇长子一党明目张胆的敌对攻击,考验所谓的“自己人”的忠诚度,找到隐藏的威胁并予以铲除,才是如今胜券在握的弥月太子要下的棋。
只是,怕那皇长子和纳兰锡伯一系一见到弥月太子露出破绽,便急不可耐地趁机向太子及东宫一党发难了吧?毕竟,弥月太子的地位一旦动摇,首位受利方必是皇长子,一旦皇长子能代替弥月太子当上储君,那么非但多年来被压制的恶气一口气全出了,自己还能藉此得到日后一步登天的千载之机,皇长子又怎么会就此放过呢?
看来弥月太子和皇长子的党争在所难免了,而这恰恰也是这盘连环局的最后一环,也是最精妙的一环。自纳兰中堂罢相至今,纳兰次伯一系的中堂余党确实到了危急存亡的境地,纳兰党不甘就此退出朝堂,只能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孤注一掷挑起事端,给弥月太子率先一击,再将矛头指向皇长子,不求扳倒弥月太子,只求将局面搞乱,把东宫党羽和纳兰锡伯一系拖入党争,此消彼长,中堂一党便能借机求得喘.息,而暗中扶持另一位皇子则是为将来再度掌权布下新局。
御舟上的这一出闹剧,其实是在纳兰世家纳兰锡伯一系所支持的皇长子党、纳兰次伯一系等草党和弥月太子一党三派共同默许下发生的,造成的直接后果便是,令一直潜藏在水下的夺嫡暗斗浮出水面,而这样必定会惊动圣听……
我睁圆眼眸,似乎从零星的棋路里看到了全局,难道,这几党派的真正目的是想趁机逼皇上表态!
只是,十四皇子,明知道这是一个局,他为什么还要那样做?为什么还要往里面钻?这场对弈,也许到头来,倒下去的不是弥月太子,也不是皇长子,唯有他,这个真正闹事的皇子,是必输无疑的。
“你在想什么?”弥月太子不悦地抬起我的脸,却见到我不及掩饰忧伤的眼和含着讥诮的嘴角。他万没想到我是这幅表情,微微松开禁锢我下巴的玉手。
我闭眼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把对十四皇子升起的那一丝快要失控的情绪深深压入心底,再不触碰。
“既然是纳兰家遗弃州儿在先,我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州儿愿意为太子殿下所用。”我缓缓睁开眼。
“你很识时务。”弥月太子轻笑。
我垂眼笑,别说我没有背后的靠山,光凭我落在弥月太子手上,自然也是要听他的。想必弥月太子早就怀疑身边的谁了,欲借着我来发难,我低头挑眉:“那么,太子殿下是要对哪位皇子下手呢?”
弥月太子狞笑:“哼,老十四胆敢不把本殿放在眼里,就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睫毛一颤,心里一惊,“十四皇子!”我扯动嘴角,强笑道:“太子殿下这一招,杀鸡给猴看,好计啊!不过……”
“怎么,老十四为了你大闹一番,如今舍不得了?”弥月太子挑眉。
我强按下颤抖的声音,故作平静道:“不是的,州儿一介庶女自然挑不起什么,多亏十四皇子这一番泼闹,挑动朝局,太子殿下才得以借机试探身边的人,不是吗?既然有人能够借刀杀人除掉州儿,那么太子殿下何不假手皇上除去十四皇子呢?”我见弥月太子面色稍霁,接道,“如果州儿一口咬定是十四皇子背后指使,坐实罪名的十四皇子是会倒,可兔死狐悲,另一个挑起朝乱党争的小女只怕死得更惨。所以,十四皇子不能倒,的确是有小女的私心,但不是我对十四皇子有半分怜惜,而是州儿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我深吸一口气:“既不能让十四皇子倒,又不能绕了他轻蔑弥月太子之罪,州儿倒有一计!”
“哦?”
“杀鸡给猴看,不如杀猴给鸡看。州儿以为,幕后之人另有其人,而十四皇子说不定也是受其人指使,意图挑起党乱,觊觎东宫太子之位,试问,皇上又怎能容下引发党乱的皇子呢?州儿姓纳兰,即使指认十四皇子,还是会牵连到皇长子,倒不如直接供出皇长子,到时候猴都死了,鸡又能怎么办呢?还不是任太子殿下宰割?”
“那么聪明的女人,纳兰家弃了你,真是不智。你这是将计就计,让本殿替你除去纳兰家啊!”
弥月太子玩味地看向我,“可惜我从来不相信太聪明的女人。”
我心腾空,我知道了那么多,如果不被他信任,他现在便可以要了我的性命。
我颤抖道:“如何才能让太子殿下相信呢?”
“我只相信……”弥月太子邪笑,“我的女人!”
我睁大眼眸,他一把带起跪在地上的我压到榻.上,想到他方才还和那个叫邺之的男.宠在这榻.上.缠.绵过,我本能地害怕、退缩,身子直撞到榻上的矮桌,连带着桌上的青玉棋盘一齐摔在地上,黑白玉棋子洒落、砸地、滚远,而他白皙的手骨已定住我的肩,让我不能动弹。
我的眼与他的一瞬间很近很近,他那琥珀色的眼眸流光破碎,仿佛能碎到人心里。其实,弥月太子长得很美,凤眼狭长白描几分儒雅,唇薄如蜜迷离几许薄情,比之妖冶绝色的九皇子还多几分天生清贵,只是在这漫天明黄里,终显得戾气太盛,可惜了这幅好皮囊。
双手捏紧身下的明黄绸缎垫子,强忍着不断地在心底劝服自己,纳兰家早将我舍弃,弥月太子位高权重,攀附他未尝不好,可是心里却痛苦异常,眼睛仿佛透过弥月太子,见到很多年前……
一个单纯的女孩对着身前的轻狂少年伸出手掌,道:“那皇子大人,明日西子湖望潮楼,小女为你饯行,如何?”“一言为定!”那少年洒脱地出掌互击,仰天大笑,直笑得微凉夜风大作,却终究吹散了他的身影,也吹散了他的诺言……
可笑,我以为我不再相信誓言,却又忍不住怜悯那个一脸落寞的清隽男子,任他温柔地吹拂我的耳鬓:“放心留在我身边,我会善待你的。”我又信了,许他入宫十年,却没想到竟又是一场空言……
记忆里,那一张轻狂年少的脸和那一张孤寂忧伤的脸在眼前互相交叠,他们曾勾动我的心弦,可如今我就要承.欢在别人.身.下了,却没有一个人在我身边,徒留我独自在心底绝望地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