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灯
作者:花开欲燃 | 分类:言情 | 字数:24.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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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酒
那个女人离开我的时候, 顺便带走了我所有的钱财与希望。
都说红颜是祸水,这个道理我早知道,可惜当我彻悟的时候我已经是个货真价实的穷鬼皆酒鬼了。
“一代大侠沦落至此, 难道你不会觉得不甘?”
那个白衣少年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才不过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 我看着他混合了稚气与老成的脸庞, 不屑地嗤了一声, 继续喝我的酒。
少年也不恼, 只是静静看我喝酒,末了,放了一锭银子在桌子上:“酒家, 这里再来几坛好酒。”
我斜他:“我没钱还你。”
“我知道。”少年无所谓地笑笑,“你已经因为欠钱好几次被酒楼打出来了。”
这小鬼说话还真是不绕弯子!我揉揉被他话语戳伤的胸口, 起身要走。
“喂!”少年唤住我, 低声道, “我是当朝三皇子。”
我脚步一顿。
“我可以帮你找到那个背叛你的女人——就算你不愿见她,至少可以问问她究竟有没有爱过你吧?”
我往后退了一步。
“被背叛的人固然痛苦, 但真正下地狱的永远是背叛者——如果她真的曾对你动心。”
于是我很窝囊地又坐在了他面前。
少年抬眸浅笑:“你尽管喝酒,这顿我请。”
现在回想起来,那小鬼一定在我酒里放了迷魂药,或者干脆找了个巫师在我身后作法……但无论如何都不得不承认,我当时确实被他说动了。
“以后你就是我的‘酒’, 为了掩人耳目, 你暂且做个假和尚罢。”
于是这个小鬼凭借几坛美酒就收买了我这个武功卓绝的一代江湖豪侠。
为他杀人, 为他放火, 为他除去那些无法收买的顽固分子——朝堂上, 甚或江湖里。
一步错,步步错。
人越杀越多, 然而少年给我的承诺始终没有兑现。
有一日我问他:“那女人呢?”
“弈朝那么大,这么容易就能找到?”
“喂,你……”
“你不信我可以离开我。”
怎么离开!我隐姓埋名那么多年,双手沾满鲜血,甚至还杀了许多江湖好友!我怎么离开!
“当然,如果你真的离开我……”少年展开一个外人看来纯洁无暇但在我眼里绝对不比黑白无常温柔道哪里去的笑容,“酒,你为我做事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的为人。”
好吧,为了我的生命安全……我忍!
所以说,贪杯是不对的。轻信他人(还是一个小鬼!)是不对的。堂堂七尺男儿为儿女私情所困是不对的……
他妈的什么叫悔不当初!
这!
就!
是!
在少年身边,我眼见他从一个少年长成一个男子,对他的称呼从皇子变为皇上,也眼见着一个个忠诚的属下为他的皇位而搏命——比如,诗。
叶舟轻就是诗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和他第一次交手,我就发现他和左重明用的同一套武学。
我曾无意听左重明说过,他曾收留过一个孤儿,因为左重明,那个孤儿才得以习武,得以读书,得以——活下来。
对叶舟轻来说,左重明是他的救命恩人吧?我毫不怀疑叶舟轻的忠诚,他不会背叛左重明,至少不会明目张胆地背叛——然而这就意味着他必须背叛他爱的女人。
我知道一切,却冷眼看着自己的同伴越陷越深——我甚至期待地看着他们相互背叛后的处境——就如同当年那个女人背叛我。只不过这回我从戏子变成观众。
人总有一种想看好戏的恶劣趣味。
果然,假和尚就是假和尚,永远无法拥有劳什子的“我佛慈悲”。
“你那时候冷眼旁观,其实也在间接地报复朕吧?”昔日的少年,如今的皇上说这句话时,已是易天十九年。
那个姓薛的女人死了十九年了,她的孩子如今快到了加冠之龄了吧?上一次见他,他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娃娃,如今……不知酒量如何?
我天马行空地想着,没理会左重明。
“这几十年你为朕做了那么多事,着实辛苦了,如今你也该休息一下了。”他忽然道。
什么意思?把我利用干净了,如今嫌我老了就一脚踢开?!
“可是你承诺……”我一顿,那一刻一个可怕的想法忽然窜入脑中,“当初背叛我的那个女人,不会是你的手下吧?”
他沉默不语。
这是默认吧?这是默认!他妈的他居然默认了!
什么叫侯门深似海?什么叫无毒不丈夫?什么叫天下为女人与小人难养也!
老子一世英名居然被一个比老子小了十几岁的小鬼耍了十几年!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希望能在他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当然,我失败了——那个家伙在我绝对能杀人的目光下旁若无人的、慢条斯理的、绝对符合皇家礼仪的……批阅奏折!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我气不起来。
“果然是你做事的风格。”我轻叹,下意识地去摸酒葫芦,“如今再怎样……也改变不了什么了。至少跟着你,我从不缺酒喝。”
更何况,谁都不是当年的少年了。
当年的年少轻狂,当年的正义气概,当年的眼中揉不得一粒沙子,当年的……以为这个世界只有黑与白。
而如今,却惊觉——一切都是灰色的,只是深浅不同罢了。
“你记得当年对我说过什么?”我问他。
他笔尖一顿,淡淡道:“记得。”
“那就好。你也得到你的报应了。”我缓缓道。
然后不再看他的表情,走了出去。
我知道我的话语不会让他做出任何有失身份的事。这个男人戴了太多年的面具,他必须一辈子戴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事。
离开皇宫的最后一天我去看了风行健,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眼中只剩冷漠——左重明总有办法将人训练成为他夺权杀人的利剑。
我说:“对不起,当初不该骗你。”
风行健没有理我。
不过二三十年的光阴而已嘛,老天眼眨眨眼就过去了,然而所有人,都不是当年了。
出宫后,我在永阕街买了房子——哦,跟着左重明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缺钱花,至少够我度过晚年了。
只是每次出门,望着不远处重重叠叠的宫阙楼宇,我总忍不住驻足。
高处不胜寒。
那么,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那个坐在整个弈朝最高点的男子,他究竟是什么感觉呢?
我没坐过高位,想象不到那滋味,也不想知道。
我只记得,在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眼眸中蒙着薄雾的白衣少年坐在我面前,用一种完全不符年纪的语气轻轻缓缓地说:
“被背叛的人固然痛苦,但真正下地狱的永远是背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