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我有事来找小姐。”柳含烟有刹那的恍惚——那个坐在那里的少年不就是那天救她的人么？为什么总觉得对方在眉宇间好像是似曾相识。她愣了一瞬，才走到梅建安面前，从袖中掏出蜡封的密信，竹筒上刻印的依旧是三朵牡丹。

“少爷，这是媚姨今天早上派人传给我的密信，说是一定要立刻交到小姐手上。”知道这是极其隐秘的事情，她刻意压低了声音。

接过竹筒，梅建安似是无意地往楼上瞟了一眼，心中却是惴惴不安——要去打断他们吗？但是，他们确实也呆了足够长的时间，他也有些不放心。

“这不是柳花魁么，你怎么有空大驾光临啊？”胤禩含笑问道，“怎么，有东西要交给梅姑娘？她在楼上。”

胤祯霍然一惊，仿佛遭遇电击，瞬间站了起来。——他正愁没有好的借口去楼上。

“我给她送去。”胤祯移步到梅建安身旁，伸手想去拿那个竹筒。

“不，”梅建安却是丝毫不给对方机会，“就算是要送也是我送上去。”这封康熙的信，一定不能交到他手上。

“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她来这儿干什么吗？”仿佛明白了对方极力想隐藏的事情，胤祯暴躁起来，“给我！”

“十四爷，您息怒。”看情况紧急，高福儿连忙跑出来打圆场，想多给他的主子一些时间。

“滚开，没你的事！”胤祯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到了地上。

高福儿“哎呦”喊了一声，立刻爬了起来，也不敢多说什么。

然而这一声叫喊，却让柳含烟注意到了他。

“小高……？”在场的人听到了扬州的花魁低声喊出了这个名字，均是有些意外的看向她。

她眼里渐渐蒙上一层雾气，看向高福儿的眼里全是震惊，然而一瞬间，这种震惊迅速转变为欢喜——是的，前几日在扬州她并没有看错，他回来了！他一定是回来寻找自己了！

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女子，高福儿却是愣住了：“这位姑娘是……？”

“小高，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小如啊！”她开心之极，语气里居然隐隐有些颤抖，几乎快要哭出声来。

小如……？胤禩在心中低念这个名字，眼里闪过意味深长的笑——他早已经调查清楚胤禛的一切，包括七年前他在扬州发生的所有的事情，现在看来，好戏是立刻就要上演了呢。

“是……孙小姐？”高福儿惊得张大了嘴，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人，依然有些不敢相信，“你不是死了吗？”

“八哥，她是谁？”终于听出来有些不对劲，胤祯问道。

“你不记得了，十四弟？”胤禩冷笑了一声，“不就是七年前扬州那个？他回京那年可是找疯了。”

“什么？”胤祯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怎么是她？”

“哈，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仿佛周遭的一切已经不存在。这个对他如此好的消息传来时，胤祯没有丝毫开心的神色。相反，他的眼里全是担忧。

——如果是这样，那她怎么办？她会不会受到伤害？

他担忧地向上望了一眼，突然开始期待他们二人永远也不要出来。

“是，是我。”柳含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阿四呢？你们少爷呢？他一定也在这儿对不对？”她一边说一边向四周张望，却并没有在人群中寻找到希望的那张面容。

“这……”高福儿为难地看着她，一向伶俐的他此时也结巴了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云儿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靠向梅建安：“少爷……你记不记得七年前我们救下小如姑娘时……她刚好是……”

“带着身孕被抛弃了。”梅建安冷声接话，话音小得只有云儿听得到。

两人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各自心中担心的事情——

难道，当初那个抛弃她的人……居然是？

“你快说啊，他在哪儿？阿四他究竟在哪儿？”柳含烟心中的某根弦仿佛已经绷到了极致，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不顾形象地喊起来，甚至给人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这种声音深深震撼了高福儿，他为难地看了楼上一眼：“孙小姐……要不您稍等一会儿，我去报一声……”

“不用了，我亲自去。”柳含烟说着，就要往楼上去。

“等一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胤祯居然快走几步拉住了她，“不要上去。”

“为什么？”柳含烟莫名心慌起来，仿佛已经猜测到了某种不好的事情，甩开了他的手，“我一定要去。”

“十四弟！”看着对方莫名其妙的行为，胤禩将他拽了回来，“你在干什么？”

胤祯看着柳含烟急匆匆地踏上楼去，既是担心，又是期待，只是长叹了口气，无力地坐在那里，眼睛却一直定格在楼上，关注着那里的一举一动。

挣脱了胤祯，柳含烟奔跑着上楼，身子一个趔趄，竟是差点儿摔倒在地。然而，真正到了楼上时，她却是陡然停住了脚步。

眼前的一扇门阻隔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即将见面时，期待之余，她也有些紧张和害怕。——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七年过去会不会成熟了许多？究竟当年为什么没有回来接她？

无数的疑问在她脑海中萦绕，她需要尽快知道这一切。

然而，正当她准备推门而入时，屋内却隐隐约约传出了女子的声音。

“那……你究竟是喜欢她……还是……？”

她蓦地一怔，这个声音……小姐？

抑制不住心中的惊讶和震撼，她从门缝中望去，那一幕景象深深地刺痛了她。过去的一切仿佛如同昨日，再次倾袭而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他曾发誓。

“小如，我一辈子都不会辜负你……”他曾在她耳边低语。

“等我，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回来……”他离去时曾承诺。

然而，七年之后，他终于回来了。

她看着他——

抱着另一个女子，低声吐出了当年曾对他说过的相同的誓言，给了她比当年给自己更多的温柔。

“这种感觉……即使当年对她也不曾有过。”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一切，无尽的痛苦蔓延开来——这就是她等待了七年之后的结果。七年来，虽然身处红尘之中，她一直洁身自好，不曾接待过任何客人，甚至没有为自己的将来做任何打算，拒绝了所有权贵替她赎身的要求。

可是，他呢？

她苦笑，泪水无法抑制的落下来。

门缝内的一双男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宠溺地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正如当年对自己那般，在女子耳边低语着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到。她苦涩地看着他——他丝毫没有发现有人存在，只是心疼地抱着眼前的女子，眼里有无尽的温柔，久久不愿放开。

时间仿佛定格在那一刻。

那一瞬，她脑海中回忆起当年的画面。

因为父亲一向管教严格，他们只能偷偷幽会。

那次半夜私会时，他也是这样抱着自己，在她耳边说：“小如，不如留下来别走了，我舍不得你。”

他话里的温柔深深打动了她，冒着被父亲发现的危险，她真的留在了他身旁，交出来自己的一切。

那之后，便是他匆匆离去，她被列为家族的耻辱，甚至一度有被烧死的危险，她交出了自己的一切包括真心，可是收获到的却是被始乱终弃。

而现在——同样的话，他可是也在那个女子的耳边提及了吗？

她忽然觉得心口猛烈地疼痛，不由自主捂住了心口。走吧，再停留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一抹明黄色刺得她眼睛生疼。

——那是？

那是他们一起立下的誓言，是他们刻骨铭心爱情的见证。他们曾一起写下那句话，然后将它挂在了那株姻缘树上。——现在，他居然将它摘下来了？

霍然间，她明白了对方要做什么，死死咬住嘴唇，几乎尝到了血腥的味道。

——他是在向那个女子证明他的忠贞么？为了赢得佳人的放心，他居然要烧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然而，那么深刻的记忆，他真的、果然、全部忘记了……

明黄色的缎带越来越接近火焰，她心痛地无法自拔，终于忍不住大喊了一声：“不！”推门而入。

胤禛被一道声音震得一惊，松开了手，明黄色的缎带随风飞舞，像是寻找到了毕生的自由，从窗外飞向西湖。

两人均是一怔，向门外看去。

“含烟……？”梅绛雪的脸上依旧带着女子的娇羞，“你怎么来了？”

然而，胤禛却感觉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冷了下来，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来人，手里的火折子突然掉到了地上。

“协…如？”不同于梅绛雪，他喊出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

显然是过于震惊，他居然一步都没有向前，只是怔怔地停留在原地。

——小如？

听到男子口中的这个名字，梅绛雪蓦地朝柳含烟看了一眼，脚步退后了一步，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当年救起她的画面。

***

“梅小姐，真对不起，我家老爷病了，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你看这……”

“算了，那我们改日再来。”听了孙府管家的话，梅绛雪放弃了收租的念头，本来她也只是过来走个形式而已。

“好好，那谢谢您了。”管家感激的笑着，面色里却有掩饰不住的担忧。

然而，在即将离去的时候，她却听到了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痛哭声与怒骂声。

“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败坏门楣！”一声怒骂之后，便是鞭子抽打的声音，进而便是女子哭泣的声音。

“这是……？”她好奇。

“梅小姐，这是孙府的家事，您还是快走吧。”管家丝毫不想让她再停留，下了逐客令。

她无奈地笑：“好吧。”

然而，又走了几步，却又有尖叫声传来，然后便是家丁丫鬟们奔走相告的场景——

“快快，快去请大夫！”

“小姐病了！”

管家脸色一变：“梅小姐，恕不远送。”立刻转身往府里去。

“等一等，”梅绛雪开口，“我就是大夫。”

“你……？”管家打量了这个不过七八岁的女子，眼里一副不可置信。

“走吧。”她却是不给对方任何怀疑的机会，径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哎——”阻拦不成，管家急急忙忙的跟了过去。

梅绛雪走进去看见躺在孙老爷怀里，几乎已经晕死过去的女子和她身下的血迹，终于明白了为何管家一直不停地阻拦她。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她小产了。”她奔过去替她细细把了脉，“孙老爷，请立刻把她移到房内。”

“什么……你说小产？”孙老爷一脸震惊，不敢相信一向乖巧的女儿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

***

原来，她当年救的，竟然是他最心爱的人。真是讽刺——自己先是救了他最心爱的人，而后又救了他的福晋，最后又爱上了他么？

胤禛怔了片刻，回过神来，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身旁的梅绛雪——她脸色发白，极力在隐忍着什么，眼里有种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明白那个笑容的意味——每次她伤心到极致时，那个笑容都是她最好的掩饰。

脸上划过一丝担心，他终于开口，对着突然闯入的女子：“你是……小如吗？”

然而，女子丝毫不理会他的问话，只是突兀地跑到了窗边，看着在浩渺的西湖上空飘扬的明黄色缎带，口中喃喃：“那是我们唯一的东西，阿四。”

不啻是平地惊雷，胤禛心中一震，蓦地走到她身边：“真的是你？”

女子脸上泛着痛苦的笑容，只是重复：“那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他试图解释。

“你不在乎了，对吗？”她听不进去他的解释，只是苦笑着打断了他。

“我……”他侧过头看了梅绛雪一眼，进退两难。

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男子这个动作，柳含烟的脸上泛起奇异的笑容，语气飘渺不定：“阿四，我不能连这个都没有。”

还在领会女子话中的意思，柳含烟却突然间飞身而出，从窗外跳了出去。

“小如？”他伸手去拉，却只拉住了她半截撕裂的衣袖。

顾不得许多，他看着烟波浩渺的西湖，将发辫迅速地缠绕在脖子上，也立刻纵身跳了下去。

“胤禛？”梅绛雪蓦地喊出了声，看着一前一后跳下西湖的二人，又是心痛，又是嫉妒，又是担心。

“发生什么事了？”楼下的人听到楼上的动静，均是全部跑了上来，胤祯第一个踏了进来，却看到屋内只有梅绛雪，“他们……两个呢？”

梅绛雪指着窗户：“他们跳下去了，建安，快去找船，立刻去救他们，快！”说话间，她急忙向外跑去，却被胤祯拉住。

“你干什么？”梅绛雪焦躁万分，不耐烦地想甩开他。

胤祯掩去了心中的痛苦，只是向外一指：“不必了，皇阿玛的船已经去救人了。”

梅绛雪下意识地看去，果然看到西湖上巨大的龙船正在向二人靠近，这才松了口气，低声：“抱歉。”

胤祯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姐姐……群芳阁的信。”梅建安探究的目光看向梅绛雪许久，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把信递给了她。

梅绛雪迎风拆开信，细密的雨珠打湿了墨迹，黑色的墨迹四散开来。她向下望了一眼，看着已经被救起的一对儿男女，苦笑了一下。

“皇上要见我。”她低声，仿佛是自言自语，失神地走了出去。

胤禩望着被救的二人，眼里露出了玩味的笑容——胤禛，私自下江南，这次的处罚绝不会轻。想不到，你居然也会败在了两个女子手里。

“十四弟，还不去追？”胤禩推了胤祯一下，撺掇着他出去。

“让她静一静吧。”胤祯低声叹了口气，颓然坐下来。——立刻就要见皇阿玛了，她不能再受任何影响。

“可是……”胤禩还是有些担心，“你就不怕她做出什么对我们不利的事……”

“不会的，”胤祯语气肯定，“她不会伤害我们的。”

梅建安和云儿互相交换了眼神，心底闪过一抹异色。

“十四阿哥，你早就知道我们来江南的真正目的？”许久，梅建安看着在角落中坐着却不停地在玩弄手中手帕的人，问。

“你以为，她瞒得住我？”对方不经意地回答，手中的手帕逐渐折成了一直老鼠模样的饰物，他看着手中的成果，淡淡笑了一下。

“可是……小姐一直瞒着你，你不生她气么？”云儿不禁问出了声。

然而，角落里的少年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把玩着手中的那只“老鼠”，仿佛有无尽的沧桑和落寞。

“走吧云儿，不要问了。”梅建安忽地开口，转身走了出去。

“哎，等等我。”看少年走得如此之快，云儿慌慌张张的追了出去，却看到他脸上露出了鲜少的怒色，小心地问，“怎么了，少爷？”

“我只是现在才明白，十四爷才是真正能给姐姐幸福的人。”梅建安开口，手握成了拳状，“我一定不会让那个人再伤害到姐姐，一定不会。”

“嗯。”云儿使劲儿地点头，跟着他走出了客栈，在人群中寻找梅绛雪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