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雪记(清穿)
作者:天瑶 | 分类:言情 | 字数:2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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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三、下江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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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低沉略带一丝沙哑的声音念出来这句话,竟让年轻的声音里莫名多了许多苍凉。
暮色四合,而胤祯的房间里却大开着房门,在听到那一句低叹时,胤禩也忍不住低叹了一声:“十四弟。”
“八哥。”他听到对方淡淡的应答。
“十四弟,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语气里有些愤怒,快走几步踏进房去,却是一怔——胤祯披散着头发在书桌上写着什么,满地均是被风吹起飘散的纸,犹如落叶在秋风中散落一地,他低头看去,所有的纸上也都只有一句话。
——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他看着这些胤祯用血泪凝成的书法,内心流露出兄长对弟弟的疼惜,自从那个女子消失之后,他接受了皇阿玛的一切安排,娶亲立福晋,孝顺额娘,唯一失去的,却是他自己。这一个月来,他已经被折磨得毫无生机了。
“走,跟我出去——”再也忍不住,胤禩越过那些被风刮落的纸片,狠狠拉住他的手,想要将他拖出屋子,“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还有个活人的样子吗?跟我出去散散心!”
“八哥……”胤祯却只是不咸不淡地回应了一句,“哪有大晚上找人出去散心的?”
胤禩这才反应过来现在正处深夜,拉着他的手松了松。
胤祯重新提起笔,继续开始写那一句话——他写得如此认真,仿佛永远都不会厌倦,暗淡的灯火打在他年轻白皙的面容上,却有种说不出的沧桑。
“更何况,皇阿玛好不容易离京南巡,难得有这么多清闲的日子。”他手中的笔微微一顿,又继续写下去,“皇阿玛答应我,只要我表现得当,南巡之后我就可以见到她。所以,我现在只想他快些返京。”
胤禩忍不住苦笑——返京,不过才刚刚出来,已经在想返京的事情了?哪次南巡不是起码半年的时间,更何况,这可能是皇阿玛最后一次南巡,他定会多呆些日子。
“十四,这次南巡对我们不知是福是祸。”他压低声音,南巡对每一位皇子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巩固了自己在江南的实力和财富,对那个位置的帮助是巨大的。
“我没心情想这些。”对方只是淡淡一声。
“十四!”他大喊出声,“难道她对你就那么重要,甚至连我在你心里也没有一点点分量了?你们才见了几面,就让你如此魂不守舍?”他看到胤祯脸色沉下去,才压低了声音,语气恢复如常,“更何况,你这样在这里伤心难过就能看到她了吗?皇阿玛既然答应了南巡后会让你见到她,那就一定会让你见到她的。”
胤祯神色几度变幻,最终放下了手中的笔:“对不起,八哥,我只是……只是……”
“我明白的。”胤禩低低回应了一声,他不过十四岁,正处于情窦初开的年纪,跟当年的他一模一样,只是出身于爱新觉罗家的人,注定不可能找到真爱。
“嗯。”胤祯点头,兄弟二人一时静默无语。
“对了,你……那么喜欢她?”许久,胤禩突然问了一句。
胤祯忽地笑了一下,眼里闪烁出动人的光芒,用手束起头发绾了个髻,才缓缓开口:“或许……是爱,八哥。”他的语气很平淡,很安稳,然而却有种难以抑制的悸动和兴奋,“我中毒昏迷醒来时,第一眼看到她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仙女。”呵,那时,他就已经万劫不复了吧。停顿了片刻,他继续说道,“她消失的这两个月,我派了无数人去找寻她的消息,梅氏还在,她总不会凭空消失的。可是,皇阿玛若是不想让我找到她,那我派再多的人也是徒劳。后来,我偶然去了城郊,也就是她救我的地方,原来她居然在那里建了一座慈善堂……八哥,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不招人喜欢?你看,连皇阿玛都舍不得杀她。”
听到胤祯说出这样的话,胤禩心里有说不出的震动——这些东西,这些曾经的感动和真挚的感情,在他这么大时,也是如此充斥于他的脑海。只是梦想是最不堪一击的,尤其是在皇室。
他只是笑着点点头:“不过你一定要注意分寸,如果你再为了她惹恼皇阿玛一次,只怕她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你也不愿意看到吧?”
“你放心吧,以后……”他看了看手里的那句诗,喃喃,“都不会了。”
“那就好。”胤禩转身,“你……早些休息吧。”何妨,留一个梦给他?尽管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水中花镜中月,那么遥不可及。
然而深夜未眠的却不止一人。
伴着幽黄的灯光,胤禛还依旧在灯下看着这些年来与江南往来的信函,苦苦思索着此次去江南应该用什么手段替太子填上那个巨大的财政窟窿。康熙南巡之前突然取消了他的名额,让他坐镇京中,实在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高福儿看着他夜夜如此辛苦,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梅绛雪消失的两个月来,虽然他看起来一切正常,甚至对自己要求得近乎苛刻,然而,这一切更像是为了迷惑别人、更重要的是为了迷惑自己的假象。其实,他也知道,私下里胤禛一直不停地派人追寻她的下落,丝毫没有任何懈怠。
虽然表面上,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决绝。
胤禛打开不久前江南的探子刚刚寄来的书信,眼里突然闪过一道寒光,语调也变得阴暗,“七年前的仇,我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小如,小如,我不会让你白死的。
高福儿心中一惊——报仇?
“爷,你知道七年前那件事是谁干的?”高福儿忍不住问出口,七年前的那件事情他也是在场的。或许因为那件事,胤禛对他也更为亲密一些。
“是,戴铎刚来的信儿。”胤禛回答,甚至连眉头都凝结上一层寒光,“当年扬州无非只有那么几个大户人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横行霸道的更是少之又少,他已经派人查到了。”
“哦,是谁?”
“孙氏,孙少全。”他低低吐出这让他愤恨的几个字,连手都忍不住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虽然他背后还有更大的势力,我暂时还动不得。”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思考了许久,忽地提起笔,快速书写着什么,一边冲高福儿吩咐道,“去准备马匹,我要连夜动身去江南。”
“江南?”高福儿觉得不可思议,“爷你要下江南?可是皇上……”
“我自有分寸,你也跟我一起去。”胤禛手中的笔丝毫不停,“已经七年,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就没有机会了。”他落下盖上自己的印,将写好的信封起来递给高福儿,“立刻传信给十三,小心行事。”
“是。”高福儿立刻去办,他伺候四爷多年,深知对方的脾气秉性。
等到对方退出去之后,他的脑海中却有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然而奇怪的是,他一时竟分辨不出对方是谁。
——小如。绛雪。
其实……是绛雪吧,只是他一直不愿意去承认她在自己心里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而已,毕竟小如早已离开他七年了,而绛雪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绛雪。还是没有消息,你到底被皇阿玛藏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每次我想忘却的时候,都会不
由自主地记起你,即使你已经如此对不起我。
南巡的路线取自京杭大运河,这一天已经到达清河,即使夜深露重时,他也还是有许多事情跟心腹探讨。
“廷玉,是时候给丫头传信了。”
“是,皇上。微臣这就把信传到群芳阁。”
群芳阁,是当初他们约定联络的地方。
***
不知绕过多少“小桥流水人家”这样的地方,在曲曲折折的小巷里,当孙少全说“到了”时,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无比震惊的神色。即使是梅绛雪,也觉得有些愕然。
“孙大哥,你说这里……还是你家?”云儿按捺不住,首先问出了声。
五年之后,已经成为扬州第二富的孙氏少爷,居然还依旧住在当初那个破旧不堪的青色砖瓦房里么?
“是。”孙少全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委屈小姐住在这里了,不过不用担心,这里虽然小,房间还是够的。”
梅建安背后的手紧握,心中忽然觉得空虚无比。
“可是,为什么呢?”云儿好奇不已,“你明明可以盖一所大房子的……”
“是可以,”对方微笑,“但是娘住惯这里了,更何况我自小出身贫寒,也住不惯那环环绕饶的府邸。”
梅绛雪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梅建安的脸色,不动声色,浅浅一笑,说道:“少全说的是,孙妈妈是最重要的。走吧,我们进去看看。”
五年折返,熟悉的一切再度涌上心头,虽然房子破旧了许多,却仍挡不住旧时的记忆被唤醒。——当年孙少全是梅府的家丁,他娘又是她的奶妈,而这里跟当年的梅府不过相隔两条街,所以一直是她幼年时期时常光顾的地方,也承载着她许多记忆。
随着“吱——”一声,木门被推开,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从屋内走了出来。
“少全,是你回来了么?”老人的头发已经全部花白,满布沧桑的双手不停向前搜索寻觅着什么,一只脚已经踏出门槛。
“娘,你怎么又出来了,我不是说过不要出来的吗?”孙少全立刻快走几步扶住了老人,担忧地说。
“哎,没事的。我瞎了这么些年了,还不是照样好好的过。”老人笑呵呵地说,然而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又问道,“少全,是不是来客人了?”
孙少全看了梅绛雪一眼——她的眼里已经满是泪水,仿佛是某个弦已经紧绷到极致。
“是,娘,来客人了。”孙少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些。
老人显然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仿佛鲜少有客人来临:“真的,那还不快请客人们进来?”
“娘,你认识他们的。”孙少全微笑。
“是么?我认识的……是谁?”老人的语气中有说不出的慈祥,忍不住向前迈几步,在记忆中搜索相识的人。
梅绛雪强笑着,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而睁大眼睛,上前紧紧握住老人的手,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千言万语抵不过此时的沉寂。
老人明显愣了一下,面容上先闪过惊慌,不停地在少女的手上摸索,片刻后脸上的惊喜越来越浓,终于眼里也流出激动的泪水:“是小姐、是小姐回来了吧!”
“是,孙妈妈。”梅绛雪扑到她的怀里,压抑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虽然过去五年,虽然眼睛看不见,她还是立刻就认出她来了。
两人相拥许久,孙少全才过来劝慰,拍着母亲的肩膀:“娘,别这样,小姐好不容易回来,应该开心才是。”
“是、是。”老人喃喃念着,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小姐回来了,那少爷他……”
“张妈,我在这儿。”梅建安语气温润如玉,上前抓住了孙妈伸出的手。
“好,好,都回来啦。”老人语气里流露出无比幸福,手里紧紧握着她的孩子们的手,——这些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们,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她亲生儿女无异。然而,她却没有想到,这些儿女们再次聚集在一起,或许并不如当如那般单纯。时间可以改变所有的一切,即便是最亲密的两人。
“小姐,少爷,快进来,很久没尝过我的手艺了吧,我做饭给你们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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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熟悉的气息再度回来,热烈而温馨的小聚之后,或许会有无尽的空虚感,尤其是当你面临失去的亲人时。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皎洁的月光如银洒落在扬州的每一个角落,孙少全一袭白衣,看着梅绛雪坐在荷塘边的岩石上,嘴角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容,慢步走到了她身边,“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
“五年过去,我以为这里会……呵,会满布荒草,大概都可以跟我一般高了,但是,谢谢,这里被你整理的很好。”梅绛雪说道,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语气有些飘渺。
——能够将梅府照顾的这么好,哪里需要什么修葺呢?
也只有回到这个地方,才能够真正回想起所有的一切,前世的记忆也汹涌而来。这个荷塘,就是她当初穿越而来的荷塘,她本来应该在百慕大三角的海滩上嬉戏。
孙少全嘴角扬起——他怎么可能让这里长满杂草?这里,也是她离开扬州之后,他唯一可以怀念她的地方。
“你知道么?扬州的梅府比京城的梅府要好很多。”梅绛雪伸手在水里搅动一下,站起身来,指尖的水珠滴落在裙摆,“京城没有这么好的气候条件来造一个荷塘,如果真的要造,还要人力去定期添加水进去,所以,我放弃了。”
——那就回到扬州来吧。他在心里默默喊道,但最终还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小姐这次回来停留多久?”
“我也不知道……”梅绛雪叹了口气,“对了,我回来的消息没有告诉其他人吧,一定要保密。”
“没有。”他有些疑惑,“但是,小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需要如此隐秘。
梅绛雪低声“嗯”了一声。
以孙少全的聪明才智,当然知道对方是完全不想提及这件事情,便不再追问下去,换了个话题:“小姐既然在扬州只留三天,那么明天就去给老爷上柱香吧,毕竟难得回来一次。”
“一定的。”她答道,听不出是什么语气,“少全,还有一件事情要麻烦你,这几年梅氏在江南的账簿可否让我看一下?”
“当然,小姐。”几乎是丝毫没有犹豫地,他回答道,“不过,如果小姐信得过我,有些信息不必通过账簿,我可以告诉小姐。”
梅绛雪微笑:“当然,少全,我很需要你的帮助。”
孙少全微笑着点了点头。
花园的角落里,一个剪影伫立着,望向荷塘边的两人出神。——他想到梅绛雪有可能来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有人先他一步来到这个地方,丝毫没有给自己留任何机会。
***
“霜儿姐姐,殷公子又来了……”听到商铺丫头的低声禀告,霜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位十四爷对小姐用情之深,显然是她没有料到的。小姐消失的这一个月来,他几乎每天都要来这里询问她的消息。
“霜儿姑娘,绛雪她……”胤祯话出口说到一半儿便停住,看对方的样子,就知道又没有什么消息了,他神色黯然地拿起柜台上摆放的织锦“流云”,如同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小心翼翼地抚摸着。
“真漂亮,这一定是她的心思。”他语气里有种不明的情愫,甚至让霜儿感受到了他无尽的四年。
“十四爷?”霜儿于心不忍,正欲上前安慰,却看到一滴明亮的水珠正躺在“流云”上闪烁着不知名的光芒。她全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这个人居然哭了?身为皇十四子,倍受宠爱,不久前才刚刚立了福晋的他居然就在她面前流下了眼泪么?
“呵……”她听到他自嘲地笑,“难道她走前甚至都没有给我留一句口信,或者是其他的什么,起码也要让我放心啊!”说到最后,他的手紧紧握住那布帛,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它撕扯开来。
“十四爷。”霜儿终于忍不住提醒他,“小姐自小生活在扬州,那里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这句话带给他说不出的惊喜,让他几乎跳了起来:“你是说她在扬州?”
他的脸上闪着孩童一般的微笑,虽然稚气未脱,然而这种坦荡、直白与深情绝非那个人可以比的,如果一定要选的话,她宁愿小姐会选眼前的人,而不是那个人的阴狠、冷漠。
虽然小姐什么都没有说,然而那个人给她的影响却是显而易见的。——她永远都记得小姐从他的四爷府回来时那一刻的失望和心痛,如果时间重来,她绝不允许这件事情再发生。
霜儿径自拨动着手中的算盘,用清冷的语气说:“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多谢!”胤祯抱拳,惊喜地跑了出去,几乎是毫不停歇。
“十四爷,您回来啦,八爷等您很久了。”刚一回府,府中的家丁就急急忙忙跑过来禀告。
“我知道了。”他脚步毫不停歇,看到那个明黄色的身影,压抑着心中的焦躁,“八哥,你来有什么事吗?”
“嗯,上一次你中毒的事情现在有了一些眉目。”胤禩语气温润如玉,“如无意外的话,是年羹尧的手下。”
“是么?”胤祯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声音很低,“算了,不重要了,八哥,我要去扬州。”
“什么?”胤禩眼中露出无比惊讶的神情,“你疯了,皇阿玛现在正在南巡。”
“我知道。”对方的语气却是波澜不惊,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皇阿玛沿路一定会耽搁不少日子,我走陆路绕过他之后再取水路,必然可以比他先到扬州……”说到这儿,他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对了,一定是这样!原来是皇阿玛派她过去了,难怪……她可是经商的天才啊,扬州又是她的家乡。”
听着这几句丝毫不着边际的话,胤禩却是一怔,在脑海中浮现出一幅连贯的画面,不由得惊诧:
“你是说……皇阿玛派她去江南?糟了,我们跟江南白家有不少密切往来,如果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你放心吧。”胤祯成竹在胸,“这个时侯,应该有人比我们更着急才对,更何况这个消息除了我们还没人知道。”
“没错,还来得及。”胤禩舒了一口气,抖动了身上披的斗篷,“我跟你一起去。”
“好。”胤祯语气里有迫不及待的惊喜,“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启程吧。”
三队人马分别沿着不同的道路向江南的方向前行,在各方势力盘根交错,本来就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况下,这无疑又为秀丽的江南增添了一幅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