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 不想放老太爷一个人胡思乱想，眼见着天更暗了，想着这场风雪的不久将至, 所以陈鱼决定今天就暂歇在大宅里, 遂打发丫头去派人传个话给爹娘, 省得他们担心。

然后只留了天扬和碧竹在屋内, 将其他人遣了出去。

陈鱼款步移到了软塌上, 天扬又将小几抬了过来，祖孙俩个隔着小案对坐着，见老太爷面上变幻着神色, 满脸担扰的样子，她开口安抚道：“爷爷放心, 大爷这些日子心里苦闷气滞血郁, 又自诩肩负着陈家的重任, 所以才强自撑着。这会听到了绮玉的落水，一时情急将淤血吐了出来, 经脉才得以畅通，这是好事儿，您无需太过担扰了。”

老太爷抬起失了精芒的眼珠，眸底一片混黄，翕动着嘴唇, “鱼儿的话可是真的？”

陈鱼坚定地点了点头, 面上漾着浅浅的笑意, “您忘记了嘛？鱼儿也是薄通医理的, 在您病的时候, 大夫不也是多要问鱼儿的意思嘛？您放心吧，鱼儿在这陪你说说话, 等您心境平稳了，就会回主院里坐镇，您且安了心罢。”

老太爷闻言忙挥着手说，“你去吧，我这没什么事了……”

陈鱼侧头对着天扬吩咐着，要他去厨房里煮碗参茶，给老太爷定惊之用，然后才转回头，“这会还是让大爷少做歇息吧，等个一时半刻，大夫请了脉，鱼儿再回去也不迟。”

老太爷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然后就端着茶盅，却并不喝地愣神儿。

陈鱼见状，低低地开口道：“爷爷，众所周知，陈家嫡系血脉单薄，要以大爷二爷两人之力担负起庞大的陈家产业，确是吃力了些，再有……您操劳了半世，年过七旬却还在主持着家业，这其中怕是也有担心二位爷的原因吧？鱼儿虽也想帮忙分担，却只因是一个妇道人家，一时的帮称还能说得过去，若是长此以往，怕也是没那个能力，所以粮号最终还是会交到大爷二爷手上的，到时两位爷要怎么协调好商铺与粮号的运作，您早就有了隐扰吧？我也是看着七表老爷将扬州分号打理得井然有序，才有了启用四表老爷的想法。”

老太爷听罢心中暗恼，心道这个媳妇也忒不懂事儿了，自己的郎君才呕了血，说句不好听的，这会儿正在生死未卜间，眼前这个自己一向偏疼的孙媳却又提些不相干的人事来。越想越气，面上自然也就不好看了，强忍着怒气，要她先行回院子，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议。

这是头一次见着老太爷强硬的与自己说话，陈鱼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细细地回想了半晌，才恍然大悟：老太爷以为自己罔顾着陈焱的安危，却坚持着要为四表老爷寻子嗣，当然会生气了，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对于自家孙子的身体有恙，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嘛。

体会出了老太爷的想法，陈鱼并没有慌乱，只是压下了他端着茶的手，小心地接过了茶碗，放置到了小几上，才开口：“爷爷，您误会鱼儿了，为四表老爷延缓血脉，想栽培四表老爷到商铺做事，正是为了大爷和二爷好啊。您长年尽心于商号，自然对那些事务的巨细心中有数，长年累月的劳心下，现在您的身子也跟着出现了小恙，这正是我为两位爷所担心的，他们本来就少经世事，又没练得您的英明神武，更是要多几分精力才能勉强撑着偌大的家业，这在另一方面来说，也是会强求了二位爷的身子，如今倚仗着年轻可以不当回事，可是人到了中年甚至年纪更大的时候他们会怎么样呢？”

老太爷一副走神的样子，只是怔怔地放空着眸光……

“鱼儿不是没将大爷身子有疾当回事儿，而是想与您商量出一条相对轻松的路让大爷二爷去走，以防再出现类似于今日的事情来。大爷为什么会在已生心结的情况下还在撑着自己，去忙心于商铺事务？还不是一直帮称着他的二爷此刻不在身边，又没个称手的人帮着，所以要凡事亲为，又因伤心未愈，所以才有了刚刚的呕血。大爷没有您的铁血手腕，没有您的睿智眼光；二爷没有您的坚强意志，没有您的高瞻远瞩，鱼儿只是想着，能多培养些帮手，以期在日后逐步分担着大爷身上的担子，让他也可以在心力交瘁之时，能有个喘息的空当，四表老爷的忠勇之气必会成为陈家享之不尽的财富，鱼儿一番良言还请您定夺吧，”

老太爷听了陈鱼的带着明显情绪的话，知道是自己想歪了，错怪了孙媳，又对她的心思缜密在暗暗地赞赏着，以前自己忙得眼睛什么都看不到，错过了春花，错过了秋月，错过了夏雨，错过了冬雪，更是久违了子孙承欢膝下的温暖。近来在这位新晋大奶奶的主张下，渐渐放手让小辈们去挑起了家业，自己才得才安歇，有了时间有了精神，偶尔与老友小聚，间或写写字儿，再有就是逗逗重孙，才发现原来自己从前错过的不止是四季物华，更是存在于身边的美好点滴。

对上了她真挚的眸光，老太爷欣慰的拍了拍陈鱼放在小几上的手，道：“你的话爷爷会好好想想，你一片用心爷爷明白了，你先下去罢，让爷爷好好想想……”

得了老太爷要想想的话，陈鱼放下了心，行了礼退出了内堂。出了房门，又悉心嘱咐了小厮要好好照看，若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第一时间打发人到主院里禀报，然后就带着丫头往自己的院子赶。

对于老太爷的态度，陈鱼已经有了六成的把握，陈家对于子嗣的重视程度，不可能会让家主轻易松口的，现在的答应考虑，必是要下决定的证明了。所以陈鱼连脚步都跟着轻快了起来，只要老太爷允了，就不怕别的长辈会出什么反对意见，反正家主令一下，他们也都得乖乖地闭上嘴巴。

想着不久后四表老爷会别别扭扭地来跟自己示好，陈鱼就止不住的暗爽。想着又能帮着陈焱陈淼两兄弟，培养出一个有效执行的团队，陈鱼的成就感可不是一星半点的。

青氤看着小姐的脚步如飞，还当她心焦于大爷的身子，也跟着加快了步子紧跟着。

……

陈鱼坐在秀墩上，静静地看着正睡着的男人。她果真没猜错，陈焱的病根源于一个月前绮玉的滑胎，一股浊气全堵在了心胸，又没有缓冲的过程，陈淼不在建康，所有的事情全等着他一个人处理，所以他连个自怜自艾的时间都没有，直至今天忽闻心爱的女人落水，才引出了淤血，虽然身子有些被强求了，却也因祸得福，要知道这些气滞所至如果不及时引出身体，将是会出现更为严重的后果的。

看着眼前的他，陈鱼心中涌起同情之感。他不说话的样子也算是个翩翩君子，俊朗的面容配上细致的皮肤，有着江南男子特有的涓涓儒气……只是他做了太多越过她底线的事情，只凭着他失去爱子，心爱的女人险遭横祸，让她心生怜悯可以，真心相对……就算了……

见他没有转醒的迹象，陈鱼抬手招过了丫头，吩咐着人去临水望竹传话，让一个陪房夫人带着个姑娘，岔开了来主院里轮流侍候。

陈鱼看着丫头应诺地小跑着办差去了，才惊觉自己身子僵硬得历害，今天这一整天从辰时初，到现在天已经黑了，至少也有十个小时了，都没怎么得空歇会，所以才会感觉这般的累。

她斜倚着床柱，心中盘算着，虽然陈焱此刻在主院里，可是也不能白便宜了他那些领着分例的女人，现在才是她们表忠心的时候，自己只等她们来了，做个交接就可以全身而退，只全权交给她们就好了，反正明天就会回栖霞山……

正想着，就在无意间的扫视下，看到了陈焱正盯着自己，心中一怔，忙站起了身。

没成想，陈焱却更快地一把拉住了她的腕子，执拗望进了她的眸底，“你说，绮玉是不是在怪我？没给孩儿主持个公道，没给她个交待？”

期期艾艾幽幽怨怨的语气听得陈鱼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细看之下才发觉他的视线并没有焦距，也就没心再计较他的失礼了，轻手将他箍在自己腕上的手掰开，软语轻声地道：“大爷您别伤心，这些事情谁都不想的，您现在的首要是养好了身子，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说完就扶着他的手臂，让他起身靠在床头，然后走到了茶桌上，将一直温着的参茶捧了出来，端到他的唇边。

陈焱边喝着苦涩地茶，边仔细地打量着她。看着她忙前忙后地为自己，让他有种回到了才大婚时的错觉，那时的她温婉的似是一汪池水，柔美且贤德，想着，下意识地就伸出了手，搭在了她端茶的手上，低喃着：这是不是报应？当初踢向你的那脚，今天却应验到了孩儿身上……

看着他红了眼眶，不知是在呜咽，还是在悲鸣，陈鱼的心也跟着皱做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