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胭脂骨
作者:不终朝 | 分类:言情 | 字数:2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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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只恐流言(番外)
在禁卫所中的这两年, 他守过夜中的宫门,走过拂晓林园,他看惯了夜空中的星辰, 也嗅腻了朱门酒香, 见过宫人三五聚集把酒言欢, 也听过墙下有人独泣。
大乐令说的时而糊涂他已学会了三成, 可惜笑也不从心, 哭也不从心。他再未找到一个交心的朋友。
那年宫中屡现刺客,皇城内戒备一时加急,皇太后指名让他前来大明宫留守, 那时他已有了悟性,陈年往事虽不忘, 却不问不提, 对皇太后已无心结。
老太太知他明事理, 极赏识他,总夸他心性清明, 眉眼漂亮又面善,他听过这种称赞,从不谢恩只笑笑,众人都说他其实心比天高,他亦不反驳。
那时八王府的郡主时常在朔州与皇城之间来往, 只是二人都大了些, 眉眼间各自有了锋芒, 在大明宫见过数面, 她却不曾认出他, 有时目光相接不过是凝视他片刻,很快又将目光挪去远处, 提着裙摆匆匆从他眼前跑过。
唯一未变的是她始终和三年前一样,人前端庄冷静,私下却极安分,总独自溜出大明宫。
皇太后放心不下她,又无心责备,便令他时刻保她周全。他想起那年他爬上墙头看见她被母妃责备时的眼泪,便道:“若是被郡主知道有人紧随,怕是会很扫兴,南风有办法不被她察觉,望皇太后不要提起此事。”
他那时十六岁,脚程练的小有所成,脚下生风走的又轻又快,他永远在她六丈,不远不近,一路跟随。
他眼见着她捞过乾波宫池水中的彩鲤,摘过名贵的贡花,抠掉过石狮眼上朱漆,甚至拔过太监拂尘上的马鬃毛。
在他眼里,艳阳中拔腿奔跑的她,像一只撒欢的兔子,再没了人前一副温婉又若无其事的模样,可是特别可爱。
他第一次仔细品味她的名字,慕挪,中规中矩,架子十足,但并不适合她。
那是一个深秋的雨夜,她溜出了大明宫,竟没有撑伞,一人沿着宫墙窄窄的雨遮走出去,皇城内的灯大多已经熄灭了,她贴墙站在雨遮下,怔怔出神望着暗夜里垂下的雨滴,眼底闪烁不定,再没了平日里的天真。
他回到大明宫取了一把伞,赶回来时她却已经不见了,他跃上宫墙沿路寻去,在一处凉亭内找到她,她已是浑身湿透,正扭着裙摆挤出水。
他撑开伞缓步走向凉亭,停在桥的另一端,开口却似是一场偶遇,“郡主为何在此?你的伞呢?”
她受到惊吓,抬起头来时强忍着怒色道:“我没有伞。”
“这样的大雨,没伞又为何出宫?”
她起身站在桥另一边,隔着夜色认出他身上的轻甲,“睡不着,只是想出来走走,等我累了就回宫。”
“那属下在这里等郡主。”
宫里的每一个人果然都是来盯梢的,她不太高兴,“随便你。”她坐回凉亭边,抬头看看连串的雨珠,又看看站在桥头始终撑着伞的人,半晌高声道:“我饿了。”
“属下这就去取来。”燕南风走到亭边,将伞收好倚放着,冒雨要走,却听她问。
“你把伞留下,就不怕我又溜走了?”
他笑笑,“留不留伞郡主都会溜走,既然始终要溜不如打着伞。”
她顿时哑言,半晌又叫住他,低头看了一眼亭外的积水,“你带我一起去。”
雨夜中,宫道昏暗,他一手撑伞一手反背着她,她浑身雨水已经将他的后背浸湿了。
她小声说:“吃完食我就回宫,我都依你的话了,今晚的事不要和皇祖母说,可以吗?”
“郡主今夜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
“没有。”她不肯说,突然道:“我记得你的,你是皇祖母那里的皇城司,我还记得你会吹九节箫,可你不肯吹,为什么?
“为了纪念朋友。”
她点点头:“我以前认识一个哥哥,他也会吹而且吹的很好,他在太乐局。”
“他人呢?”
她摇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样子,我去太乐局找过他,可是那里会箫的乐师太多了,”她靠在他耳畔既轻又缓哼出一段曲,声音盖过雨声,“这首曲叫琵琶仙,是他吹的,我哼给每一个乐师听,但他们都说不是自己,他们一定是害怕我。”
他点点头,劝道:“也许他已经把郡主忘了。”
慕挪半晌没有说话,双手用力握住他的肩,“恩,他们都不愿与我多攀谈,连大明宫的宫门姐姐都会说我的坏话,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也不需要朋友。”
雨声渐大,他手中的伞越来越沉,“属下也没有朋友,其实,宫里的人都没有朋友。”
一路雨声吵耳,二人来到禁卫所,皇城司大多已外出巡视,唯有七八个人守夜,正在通铺上歇息。
二人悄然走到后院屋檐下,她坐下身,双腿露出屋檐,丝毫不怕雨水。
他回到屋中从矮柜上取下一小盒糯米糕,递上去,“御厨太远,郡主便在这里吃,一会儿属下送郡主回宫。”
她接过咧开嘴笑了一笑,将盒子放在膝盖上,捏起一块叼在嘴边。
燕南风靠在墙边等她,视线分明远眺到雨中,却辗转落在她因雨水变为深红的裙摆上。
身后突然传来轻微一声响,似是有人起夜撞到桌脚,他从屏风望出去,却没看见有人起身。慕挪只吃了一点就要走,二人又悄然离开禁卫所。
回到大明宫,她突然问他:“我们都没有朋友,能不能互相做朋友?”见他摇头,她尴尬笑了一声:“也是。”这便关上了门。
翌日,皇城使张大人造访大明宫,却只是邀约燕南风一谈,二人行出了大明宫。
张大人看两边宫道无人,这便直言不讳道:“昨夜有人看见你带八王府郡主到禁卫所去了,此举甚是莽撞,郡主是金枝玉叶,怎能带入禁卫所,若是传出去我当如何?南风你历来行事小心,怎会犯下这等错误,我看在你年轻气盛,此事传到我这便停住,只是你需记住在这宫里,但凡是两人之间,必然就有尊卑之分,不可深交。”张大人走后,他想起昨夜身后一声响,心知告状者必定在禁卫所,人心险恶他向来明白,只怪自己大意了一回。
状告者见张大人迟迟未责罚他,三日后状告到皇太后耳边,老太太心道二人一个年幼一个年少,无非是贪玩。遂当日召见他,问了一句:“你喜欢不喜欢慕挪?”
他谨记糊涂二字,单膝跪下,低声道:“南风不敢。”
皇太后笑道:“当年哀家也不过是太上皇身边一个丫鬟,比你尚且小上几岁,哀家都敢,你有何不敢?”见他沉默不语,她知他一向谨言慎行,遂不怪他,只嘱咐道:“哀家不问你的罪,只是日后行事还需留心,莫让人评头论足,去吧。”
他点头称是,起身走到宫门外又折返,跪下道:“南风还有一事相求,南风想回禁卫所。”
老太太失望道:“哦,你不想守她了?”
“是。”
“为何?这可是个轻松的差事。”
他低头坚持道:“不想无端生事,求太后恩准。”
从入宫至今,他始终不愿全权听从,偏是他一份执拗叫她赏识。皇太后无奈,只好道:“你又抗旨,但哀家再准你这一回。但是你要答应哀家,下一次无论哀家说什么,你都不能违抗,明白吗?”
他回归禁卫所后,皇城司中依旧有流言,言语之间他是想借郡主博得皇太后青睐的小人。对于流言诽谤,他依旧沉默不语,话亦渐少。
那日他刚佩剑出门,却见慕挪已守在禁卫所门外,她快步走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冷笑一声:“告完状便躲,算什么好汉?”她抬手时露出一截手腕,上面有错综的淤痕,燕南风辨认出那是抽击的伤痕,“谁打你?”
“拜你所赐,若不是你将我夜半出宫去禁卫所的事说出去,我父王母妃怎会知道?我怎会受这一顿打?”她横眉怒目,抬起另一只手对着他一段乱捶。
一旁有公公途径,欺二人年少,冷笑道:“这成了什么样子,可笑极了。”燕南风回首瞪他,将他瞪的一路跑开。
燕南风看着她的双目,认真道:“我说过了,宫中没有朋友,我们也不是朋友,你不必信任我。”
慕挪眉头紧锁,猛然甩开双手,冷声道:“多谢赐教。”
多年后回想那日,她恼怒的模样不过是模仿宫中他人狰狞的面孔,十分的不像,那模样最多是失望。
这深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再也没有去过大明宫,却总会遇见她。
多数时候他知道识时务的避开,有时是隔着花草,有时隔着人群或风雨,最多不过回首看她一眼,至多两眼。
十六岁那年他结识了陆太傅之女陆千芊,他自送她出入了几次宫门,半年后,她时常借着理由拜访禁卫所,因不是皇族女子,旁人似对二人的来往并不关心,只偶一讥诮燕南风生了副好面孔。
那时他已明白为人圆滑的道理,不再冷言冷语,心情好了可论风雨,心情低沉亦可一笑。陆千芊听闻他为人冷清,却觉得他如今并非如此,便自以为他对自己独一无二,心中得意。
一日她又来寻他,他正想以公事推脱,突然听见宫墙那面传来一阵琵琶声,铮铮响起犹如马蹄,他停在花窗边看了一眼,看见花丛中坐着数个女子,正怀抱琵琶与一乐师习作。
他又一眼认出慕挪,她的长发绾于脑后,因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肌理上泛起淡淡的光,她方才错手拨乱了弦,乐声齐齐停下,她撩发对着乐师歉意一笑,耳畔通红。
陆千芊见燕南风这出神的模样,于是凑上前看,随即脸色大变,冷言冷语道:“又是她,最是想惹人注意,最是要哗众取宠,讨厌极了。”
他话语间平淡道:“你与郡主有仇?”
陆千芊闻声即刻道:“她善攻心计我怎敢与她结仇,这小丫头把皇太后耍的团团转,现在又盯上世子,搅的世子神魂颠倒整日去寻她。”
他偏头再次望向花窗,便听她继续道:“他们两个都是慕氏血脉,怎能相好嘛,你说是不是叫人恶心?偏生她还毫不收敛,一见世子笑的便像个狐媚子……”她扭头对上燕南风目光,生生一愣,半晌又底气十足道:“我不是乱嚼舌头,你不了解她。”
他点头,目色淡然,“我还有事,先行一步。”话毕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