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
作者:炎上 | 分类:言情 | 字数:46.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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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旧疾
黑暗对我来讲是一个很短暂的过程, 因为人在昏厥的时候是不会有时间流失的概念。我能做的,就是在每一次醒来的时候,从窗外那棵老树的枝叶上判断自己究竟错过了多少时候。当我第一次醒来的时候, 那可原本只有点点绿色的古树竟然已经有些郁郁葱葱的样子了。我看到的人竟然是那么的熟悉——不只是人, 连他脸上的表情都是那么熟悉。我环视四周, 轻轻喘了一口气道:“有没有水?我渴……”
我没法不恭敬一些, 因为紧紧守在我身边的, 眼下只有元昶,其他人不知道被他赶到哪里去了。
“来人,倒水!”元昶有些兴奋地喊道, “快,太医进来, 皇后醒了!”
外间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紧接着, 十几个太医鱼贯而入,而就在太医们掀起窗幔的那一刻, 我才勉强看到在元昶身后跪着的一干人。
“回皇上,”阮太医把完脉后,连忙回奏道,“娘娘仍旧是旧时的弱症,好在前些年调养得宜, 并无大碍, 此时只需精心调养即可。”
元昶听了, 仍旧是不放心, 与阮太医使了个眼色, 便和太医们去外屋谈了。我把手轻轻地搭上自己的脉门,也并没觉得有什么, 不过是年纪大了,这种症状略严重了些罢了。于是我趁着下人伺候我喝水的当儿,吩咐他们把枕头垫高,我好坐一坐。大约是躺得太久了,猛一坐起来,还觉得有些头晕,过了一刻才觉得轻了些,但仍旧是不舒服。
“母后,”瑞儿的声音传了过来,“您还是多躺下歇一刻,这会子不必着急起身。”
我定了定神,努力地向四下里看了看,见底下跪着的儿孙里面独没有昭阳的影子,心里觉得纳闷,便问道:“昭阳呢?”
“回母后,阳妹妹最近有些着凉,父皇怕她把病气过给母后,所以没有让阳妹妹过来。”瑞儿忙回答道。
还是老样子,女儿一有不痛快,元昶就护在里头。想到这里,我不禁叹了口气。然而意识一清醒,我就不自觉地会想到祜儿那声刺耳的大笑,再看着跪在地下的这些孩子,我心中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念头,于是,我吩咐道:“太子,你过来,本宫有话和你说。”
瑞儿连忙膝行到我床榻边,有些焦急地道:“母后有什么要吩咐的?”
“现在和你说这些,只怕有些早,”我强忍着头晕,握住他的手道,“可是,趁母后现在还清醒些,是一定要说给你的——你听好,昭阳的婚事,昭阳……不要让她再嫁进富贵之家。”
“母后……”瑞儿不解地看着我。
“听好,钟鸣鼎食之家,不可进……小富即安足矣,”我喘了一口气,继续道,“多少荣华富贵,本宫都可以在嫁妆里面赔给她,但千万,千万不要贪图她后半辈子的安逸,而把她也送进官宦世家……就算是书香门第也逃不开这样的厄运……”
瑞儿更加不解地看着我,尽管我现在仍是有些头晕,但我还是明白他的疑惑——他们谁也不知道,我在昏厥的这段时间里梦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在那不知长短的黑暗中,萦绕在我脑海中的便是祜儿那声尖锐的笑声,和那不绝于耳的“杀了我”。而剩下的,竟然是昭阳带着泪水的呼唤。
我是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的,所以我不害怕杀掉祜儿,也不害怕眼看着祜儿死在自己的面前,更不害怕他那所谓生不如死的样子。我所担心的,是同样的厄运会发生在我那不谙世事的女儿身上。仿佛是直到今天,我才突然睁开了眼,迟钝地意识到我这前半生曾经经历过的世事是多么让人恐惧——不是么?现在的我竟然不害怕鲜血与杀戮,而十几岁时看到爹爹手刃姬妾时我还会发抖的啊。我变了,可我欣然接受这种改变,因为没有这样的变化,我是不可能在坤成宫的凤椅上端坐三十年。我不在乎我的儿子看到我的残忍,因为只要他们逃不出这个宫城,他们有一天终究会变得和我一样。但是我的女儿,她能承受起一个女人,或者说是一个随时面临危险的女人所能承担的责任么?不,她不能,她没有和我一样饱经忧患的海西岁月,没有经历过夺嫡时候的风起云涌,她更不能明白为什么身边那些慈眉善目的人会突然和你翻了脸,立刻拿刀子对准你的胸膛……她什么都不懂,而我也不想让她知道这些。她那天真无邪的眼神和不管不顾的小脾气就是这宫城里的一块瑰宝,我和元昶在珍惜女儿的这份纯真的同时,却也亲手用溺爱毁了她的未来!不过没关系,既然她可以离开这个宫城,那么,我就要我的女儿活着,幸福地活着,远离我所经历的风雨和坎坷。
“母后,您累了,还是先躺下歇歇吧。”瑞儿担心地道。
我摇摇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瑞儿,你答应母后,这是母后最牵挂的事情,昭阳她不懂人情世故,所以……”
“母后放心,这件事情儿臣记下了,儿臣一定会禀明父皇。”
“不!”我费力地摇了摇头,眼前立刻就是一片天旋地转,“儿子,听母后说,这事情不能和你父皇说,他不会懂的,你们男人都不会懂的……所以母后才会要你记下来,你听着,等到昭阳选婚的时候,你一定要设法劝阻你父皇……母后现在还不能立刻起来照顾她……你也看到了,母后这样的身子,真的不知道能不能在昭阳赐婚之前醒过来……”
“母后……”瑞儿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也意识到了我的身体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终究,我不再年轻了。
“还有一件事,”我咬着牙撑着,不让自己再度昏睡过去,昭阳过了生辰就十五了,天知道我再昏睡过去会睡到什么时候,于是我尽量努力地道,“如果你父皇已经下了旨,那么再求他给一道恩典——让昭阳的驸马,终生……不许纳妾。”
瑞儿的脸上闪过一丝想笑的模样,我知道,他或许在心里默默地嘲笑我的想法,可是我的头晕不允许我再犹豫了,于是我继续道:“不管你能不能理解……母后知道,这很过分,可是,可是,除了爹娘,谁还会那样万般宠爱地照顾一个女孩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公主又能怎样?所以,瑞儿,你,你一定要去求你父皇……倘若母后真的有不讳,这就是母后最后的心愿了……”
“母后,母后……”我听到瑞儿的声音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可是我却再也看不清他的表情,远处,仿佛有脚步声在响起,可是我却懒得再分辩。我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抓紧,但是,我却没有力气回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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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那些话不能告诉朕呢?”元昶的鼻子温柔地抵在我的额头上。
“皇上会答应么?”我半闭着眼睛缩在他的怀中,动也不想动一下。
“不会。”元昶直截了当地道,“可是,为什么不能和朕说呢,哪怕商量一下,嗯?”
“皇上那时候不是在外头么?”我蹭了蹭他的胸口,“再说,太医和您说的病情,皇上不是也没告诉臣妾么。”
“你那时候刚刚醒,不是怕你被吵得心烦么?”元昶笑道,“何况,有什么病你自己还觉不出来?对了,你该喝药了。”
很奇怪,大约真的是保养得好,我病愈的时间比我想的要短得多得多,昏睡了大概也只有那么一两天的时间,我竟然再度苏醒了过来,但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我很清醒,仿佛那曾经晕厥的不是我似的。调养了大约有半个月,我竟又和平常一样了。虽说身子还是略有些虚,可终究没了大碍。可元昶竟然比我还小心十分,非说这次要细心些,把那些可能有的毛病全给除了,于是太医便一天两次地进宫请平安脉。请脉倒还罢了,反正也不掉一块肉,看了就看了,可那喝药的事情就麻烦的多了。我年轻时就不喜欢喝药,这时候自然也是不耐烦。元昶一早就猜到了我的“喜好”,于是又把我挪进了勤政殿的寝宫住着,次次喝药都要看着我。
我看着他从侍女手中取过那个盛满琥珀色液体的小碗,心里又是无奈又是不耐烦,于是,就在他把喂药的小勺递到我的嘴边的时候,我很认真地看着他,问道:“能不喝吗?左右都是补药,昨儿都补得臣妾流鼻血了呢。”
“不喝?”元昶把药碗放在一旁的高凳上,一边要把我拉进怀里,“不喝也成,下床给朕跳一段惊鸿舞看看。”
“跳就跳,”我一骨碌翻身起来,斗志昂扬地道,“说好了,臣妾要能跳就不喝药。”
“你又来了,”元昶比我动作快,一把拉住我扯进怀里,笑道,“和你说着玩呢,怎见得能跳舞就是身子好?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和孩子一样讳疾忌医,听话把药喝了,一会儿给你尝尝闽浙刚刚进上来的蜜饯儿。”
“皇上这话留着哄昭阳去吧,”我掌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皇上,臣妾真的已经不碍事了,再说膳食里面都放着进补的药材,再喝这东西,不是太过了么?”
“太医知道你昨儿流鼻血了,所以今儿特意换了药,你试试,不会再难受的。”元昶依旧是锲而不舍地劝道。
“皇上,我……”我还想再说什么,但一对上他那有些疲惫的双眸,立刻便安静了下来,既然那药里还是进补的,那就当是鱼翅燕窝喝下去好了,反正吃不好也吃不坏。
“哎,方才说了一半,昭阳的事情还没和你好好清算呢,”元昶见我终于把药喝了下去,连忙从早已准备好的蜜饯中拣了一枚,塞在我嘴里,“怎么好好地说起那些事情。”
“她不是快要成人了吗,”我避重就轻,尽量解释地合情合理,“总得为她打算打算……那天回来,不知怎么的,就总是在梦里梦到这孩子大婚的事情。”
“那又和钟鸣鼎食之家有什么关系?”元昶皱眉道,“昭阳是大齐国最尊贵的公主,难道非要找个贫寒人家嫁了你才放心?自来没有这样的规矩!”
“就是因为她太尊贵,所以臣妾才担心,”我也忧愁地叹了一口气,“她不明白该怎么样去做一个妻子,怎样支撑起一个庞大的家族。”
“想到哪里去了?”元昶笑道,“她嫡长公主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支撑,公主选驸马,那叫下嫁,她夫家难不成还敢对她说三道四?不过你说不许纳妾这事情,倒还有几分道理。昭阳从小没受过委屈,若是驸马另纳一个不省油的二房,这才是事故,到时候少不得会让昭阳有苦说不出。”
“皇上既然明白纳妾会让女儿受委屈,怎么就不明白,那钟鸣鼎食之家难道就是省事的?”我耐心地解释道,“俗话说家大业大,这样的家族,一进门就是上头几层婆媳下头几层姑嫂。嫡公主的名分自然是没有人敢招惹,可暗地里又怎么样?昭阳的脾□□上是知道的,到时候万一惹出了什么事情,就算人家碍着昭阳是公主的名分忍下去,难保以后不会暗中给昭阳委屈受,况且我们也不能一味地护短装没事一样啊。所以臣妾左思右想,觉得昭阳的婚事,不能只图门当户对,女怕嫁错郎,这婚姻嫁娶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恐怕得多费些心思呢。”
“你说的朕也想过,可是……”元昶犹豫了一下,这才道,“罢了,这两天她还在出花,且好不了呢,我们……”
“出花?”我一惊,“这什么时候的事情?”
“哦,多半个月前,”元昶解释道,“那时候你还病着,没让人和你说,现在昭阳也快好了,你也就不用太担心了。对了,有件事情昨儿就该告诉你,结果光顾着哄你喝药,又差点忘了。”
“什么事?”我心不在焉地道,心里却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再问问女儿的身子。
“祖辉的灵柩,前几日倒海西了。”元昶有些沉重地道,“本想让他在中原入土为安,可是他家里的几房妻妾都说祖辉曾说过想回海西……既然如此,朕也不好阻拦。”
“他回了海西,才算是真正回了家,”我叹道,“终究在那里出生,他可是个地地道道的海西人呢。”
“他对得住朕,可是,朕却对不住他。”元昶叹道,“朕想给他做几场法事,卿卿意下如何?”
“不必了吧,”我婉拒道,“为君尽忠,是臣子的本分,况且他是臣妾至亲,这么做也是应该的,皇上不必太在意了。”
元昶听到我的这番话,反倒笑出了声,抱着我低声道:“朕还记得他们刚进中原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的几句话,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
“臣妾说的是心里话。”我很认真地保证道。
“朕知道,”他轻轻拂过我耳边的碎发,“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心匪石,不可移也——你的心和你的人,都是这样,这么多年。你在朕的心里,眼里,从来都没有变过。”
我心满意足地舒出一口气,伸出胳膊揽住他,轻声咕哝了一句:“困了。”元昶便抱着我躺在床上,看着我渐渐睡去。
是么,我没有变么?还是,我们两个都变得太快,以至于忘记了我们彼此从前的样子?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接着,我的眼前浮现出昭阳娇美的笑靥,那笑容足以融化我心里最坚硬的地方。
我要我的女儿幸福,永远。
鸿嘉十五年七月十七,昭阳经历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说它重要,是因为我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不仅是昭阳一个人成人的起点,更是一场我们无法预料的风波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