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流光
作者:且醉风华 | 分类:言情 | 字数:22.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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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番外之陌上花开
很久以后, 谢蕴还依然记得少年时与宋月临初次相遇的情形。那个时候,春暖花开。
那一年,他十三岁, 已是颇有名气的少年天才。那一天, 他因为收到了天御司破格选拔的通知, 决意离家之事终于被父亲知晓, 所以父子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执。说是争执, 其实是谢元华在单方面地表达对他要进天御司的不理解和隐瞒家人的痛愤,而他一如既往地懒得说,不肯说, 只最后少年老成地淡淡丢了一句“这个家只你们三个人已经够了”。言罢,他看了一眼谢元华瞬间怔住的脸, 转身走了。
然后, 他独自去了落凤坡, 在那片野花遍地青草离离的坡上遥遥望着东流的江水,静静坐了许久。
后来, 他闭上眼往后一仰,倒在了草地上。任由阳光暖烘烘地晒在身上,好像这样就能记起一些小时候和母亲在这里玩乐的时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记得她的骨灰是在这里撒入了江中, 只记得他的父亲和二娘在那之后是如何的终成眷属, 反反复复, 让他心里凉得彻底。
躺了一会儿, 他渐渐被阳光晒地有些迷糊, 好像感觉到有人走过来,但他没有睁开眼。
下一刻, 隔着眼皮,他明显感到晒在脸上的阳光阴了下来。嗯?他有些疑惑地慢慢睁开眼,然后,蓦地一愣。
阳光下,一个穿着水粉色衣衫,衣饰颇为华丽的小女孩正侧身坐在他身旁交叠着两只手在他头上撑了个凉棚。见他醒来看着自己,她便立刻弯起眉眼笑了起来,那双眼睛灵气十足,漂亮又透着暖意,宛如这春日里的阳光。
谢蕴觉得自己有一瞬间的失神,竟忘记先开口问她在这儿干嘛。
于是,她便先笑眯眯地说了话。
“小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清澈里的眸子里透出疑惑,“但你为什么哭呢?我晒太阳的时候从来不哭。”
他一怔,旋即意识到什么,倏地坐起身抬手在眼角抹了一把。然后看着她,淡然却颇为倔强地说道:“我没哭,你看错了。”
她盯着他,半晌,点了点头:“哦。”然后又笑着凑过来了一些,“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还沉浸在前一刻被她无心戳破的窘迫里,凉着脸不太想搭理她,随口应付道:“那你又叫什么?”
她略略沉默了一下,笑道:“我娘叫我俏俏,你也叫我俏俏吧。”
他不置可否,又往旁边挪开了一点,说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好。”她爽快地答应了。
过了一会儿……
“你怎么还在这儿?”他扭头看了一眼只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坐在自己身旁,连抱腿坐着的姿势都一模一样的她,委实无语了。
“我娘说一个人不开心的时候说不要人陪不一定是真的不想要人陪。”她说着,还冲他摊了摊手,“我陪陪你。”
几乎是在刹那之间,他竟觉得心头猛地一酸。于是慌忙别过了脸,沉默着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么坐了好一会儿,忽然,从身后遥遥传来有人呼喊的声音。他隐约听见似乎有人在喊公主,刚下意识看向她,却见她已像是被人踩到尾巴一样突然跳了起来。
“小哥哥,我要走了。”她还拍了拍裙摆。
他顺着她的动作看去,注意到她裙角上沾着草叶,还没想过什么,便已经伸手帮她拈了下来。
然后,两个人都怔了一怔。
倒是她先笑了:“小哥哥,你真好。”话音落下,她竟突然扑过来伸了胳膊抱住了他。
他被她这一扑整个人都往后仰了过去,双手连忙下意识撑在了草地上。但下一瞬便听到她在耳畔说的话,蓦地呆了呆。
“不要难过了。”她还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在哄着他,“下次再见到你,我带你去放风筝啊。”
话音落下,那头呼唤的声音又近了些。
“不行了,我真的要走了。”她连忙退开身,刚要站起来,又想起什么,从头发上顺下来一枚精致的金丝缠花塞到了他手里。
“请你吃糖。”说完这句话,也不等谢蕴再开口,她站起来提拉着小裙子蹭蹭蹭地就跑了。
那一天,他怔怔望着她阳光下渐渐跑远的背影,许久也没有回过神。而手里的那枚金丝缠花残留着暖意,一点一点,渗入了掌心。
***
第二次再见,是他与师兄从神庙回来时无意间碰上了正要乘马车离开楚都去永章郡的她。
那个时候,他其实早已猜到了她的身份,但这一次却是直接的眼见为实。
他和师兄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站在宫门外出神的她,他才知道君上要刚刚失去了母亲的永章公主立刻离开都城前往封地。那一刻,他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那朵金丝缠花还被他放在屋子里,他莫名生出些懊恼,觉得应该带在身边才是。
他想她或许会哭,但最后她并没有。
她只是望着宫门出了会儿神,然后突然跪下来,遥遥冲着承乾殿的方向磕了三个头。之后,便一言不发地转身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驶出了很长一截,他才茫然反应过来,她竟真的就这么走了。
这一次,她没有看见他,而他也并没有机会上前与她说一句话。
这一别,就是十年。
十年之后,他已经是被老师带在身旁栽培的弟子,也已是长老会上内定的下一任继承人。
身边时常有人提醒他说谁家姑娘的心意如何如何,他其实不是迟钝,只是他对这些事毫无兴趣,所以也从不谈论。渐渐地,许多人都说他是为神道而生,红尘之事难以在他眼中落下半分。
他想,或许如是。这些年,他只是不时会想起那个身上带着暖意又有些倔强的小姑娘,想她如今变成什么样,过得好不好。除此之外,他对别的女子半分多余的念头都没有。
他本以为当年宫门前那一眼就是最后对她的记忆了,谁知那一日,老师忽然对他说要一起去一趟仙山郡那边,和当地的神官商谈一些事情。
他听了,向来波平无澜的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涟漪。而彼时他突然想到的,是与仙山郡相邻的永章郡。
办完事要离开仙山郡的前一天,当地神官尽地主之谊带他们出去赏花踏青,但他一路心不在焉地走着,也不知自己想看的是什么。直到他听见有人说要去永章郡看看热闹,因为那里的桃花开得最好,每年桃园那边都是风景独好之地。
他停下脚步,沉吟良久,终于了然了自己到底想看什么。
于是他找了个借口抽身离开,然后随手在成衣店买了顶帷帽,帷纱从帽檐上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也拒绝了他被认出或是……没能被认出的可能。
他就这样真的去了永章郡。
直到亲眼见到那漫山遍野的粉色烟霞时,他也有些难以置信,他居然真的来了。
人群里忽然有些吵嚷,他听见有人说了句“公主来了”,随着看热闹的人纷纷目光指向的方位,他隔着帷纱,看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身影。
当年的小姑娘长大了,他没能从她的背影看见“似曾相识”这四个字。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他掀开了一些帷纱,想要跟上去看得更分明些,但就在这一刹,她竟也突然回过了头,目光似乎倏地与他的撞在了一起!
他忙转身避开,然后他听见一个洒脱清爽的声音不知在对谁说道:“我就是来乐艺大会蹭一蹭大家的才气而已,想看看我这笛子在他们中间能排个第几。”
这声音也不是小时候略有些单薄稚嫩的样子了,但他听在耳中,却终于觉得似曾相识。
这略有些熟悉的感觉让他唇角不由自主泛出一抹浅笑来。
他站在高处的山坡上望着不远处那片桃花林,这个高低落差恰到好处地让他能够把林中景色尽收于眼底,尤其,是那片嫣红中的那抹水蓝色身影。
他虽看不清她的容颜,却记住了她身影的清丽。
笛声自桃林中悠悠飘来时,他静静听了一会儿,觉得这曲声就像是他知道的她的样子,像阳光一样洒脱温暖。他笑了笑,握了握手中片刻前也随手在小摊上买下的竹笛,然后,横笛凑到了唇边……
笛音自唇下逸出,随着春日里的清风在空中相遇,然后交织在了一起。他听见她的笛声有一瞬间的停滞,似乎是因他感到愕然,但旋即,声音又更加潇洒欢快。
他一笑,忽觉世之逍遥或许莫过于此。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下来,原本隐约喧哗的人声也再无半分。那一天,天地间好像就只剩下了这两道交缠在一起,风格不同却又浑然一体的笛声。
一曲终了,他看见她似乎要往这边走来。
“公子,”雇的马车车夫在一旁唤他,“您定好的时间到了,还走么?”
他一时未答,目光仍看着她正走来的方向。直到车夫又唤了他一声,他才退开两步,回过身,点了点头:“走吧。”
那天之后,他时常会做一个梦,梦里仍是那满山烟霞,还有那个水蓝色的影子。每一次他都会梦见她朝自己越走越近,但每一次,他也都会在越来越模糊的梦境中醒来。
两年后,他已经坐上了天御司少卿的位子。
也是在那一年,他遇到了柳明贤。
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他心中一怔,脑海中那个模糊的身影仿佛突然有了具象的参照一般,他觉得某个缺陷的一角终于被补上了小小的一块。正因如此,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对柳明贤的态度和别的女子略微有些不同,因为没有那种拒人于千里的疏淡,所以百里青凤后来才会误会。
但也是在那一年,他得知了关于永章公主的传闻。那一刻,虽然旁人看不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情有多不好。这是种很复杂的感觉,他莫名地窝火,他十分不想承认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记挂着她,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记挂着她,但她呢?
他当年之所以决定进天御司,除了是想离开家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希望婚姻能够自主,这是他还在少年时便在家中生活里得出来的结论。无论他以后有没有遇到那个人,他也不用受任何牵绊去和不对的人在一起。可如今,他唯一一个记挂在心上的姑娘,对待感情却也如此轻率,毫不珍惜她自己。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对她的牵挂,完全不值得。
也罢。他想,反正他们本来缘分就极为浅薄,如今,他只需将自己这方沙土填上去埋了就是。
终究再也不会见。
但他没想到,三年后,却会再与她相遇在长公主府。而这一次,他们近在咫尺,把对方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那时,当他看着花叶间那张清丽的脸庞,他才发现现实的模样与他从前的想象是多么的不同。望着她那双比起小时候灵气丝毫未减的眼睛,他有很长一瞬间的愣神。
月光下,她的轻纱披帛飞舞盘旋着自浮光海棠间飘下来落在他掌心,他下意识地握在了手里。然后,他看见她从树上跳下来径直走到自己面前,扬眸轻轻一笑:“久闻谢少卿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不得不承认他破例来到长公主府,又因为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追到这浮光海棠花林究竟是为了什么。但这样的意识也让他突然对自己生出一丝恼怒,更因为她果然完全对他毫无印象,且只因见了他的皮相便双眼发光地凑了上来这个事实而更感不悦。
与她重遇后,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纠结辗转,不知自己到底意欲何为。这实在太不像他的作风。
于是他终于心一横,选择了理性告诉他的看起来极为正确的决定。但上天好像有意在嘲笑他的自欺欺人,东夜世子的到来,让他彻底认清了一个事实。
——他不愿意看着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所以,哪怕明知她对自己的感情是如此肤浅,那情意的长短想必不过取决于时光对他的容貌是否眷顾,他也认了。
他愿意赌这一把,用自己的一切。他和她曾经有过的那些男人不一样,他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
然而她却说,她觉得思念是一种负担,因为不想束缚他。他听了,只笑了一笑,心中想,她果然对他不外如是。
后来知道她身中蛊毒的那一刻,他只觉出离痛愤。心疼她时日或许无多,愤怒她居然可以从头到尾都瞒着自己。他不知自己对她而言到底算什么,人生在世的最后一段时日里的乐趣?难怪她说不要他思念,难怪她不肯和他分担,他竟可以对他潇洒到这样的地步!
这一切她全然不知,直到那夜他把她从潇湘馆扛回家,她借着酒劲问他到底要干嘛。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嘛,他第一次觉得生一个人的气,却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她说她亏了,因为喜欢了他。
他觉得好笑,却半点笑不出来,心想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
她耍赖要喝酒,他自然不许。纠缠着倒在地上时,他看着压在自己上方的她,心头又是狠狠一跳,一如前几次与她靠得这么近时一样。
他闻见从她身上传来的酒气,却像是自己也喝醉了似的,身体慢慢有些发热,看着她半分移不开目光,思绪更有须臾的凝滞。
然后,他听见她说:“流芳,我要点灯。”
他脑中“嗡”了一声,像是一直绷得紧紧的琴弦忽然断掉。一个声音对他说,既然温火熬不透,或许应该添一把柴薪了。
夜风有须臾的沉静。
“好。”他说着,抬手勾住她的脖子把人拉了下来。
终于抛开得人先得心的理智,拥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