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 分类:言情 | 字数:28.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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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五十五
窗外的天色亮着黑下去, 又一分分重新黑着亮起来。我只是坐着一动不动,将孩子紧紧贴抱在心前温暖着,可他那小小的身体还是在我怀里一点点的冰凉硬冷了下去。
当第二天的黄昏来临时, 我终于听到门畔微动, 随即那织绣着行龙云水的袍摆徐徐荡到了眼前。
我抬起头看住他, 雍正那一双黑瞳深湛如墨, 却是无波无澜, 只静静凝睇着我。我微微一笑,柔声薄嗔道:“皇上,我盼了你很久了, 怎么才来?”
雍正眼中一丝稍瞬,即刻不见, 语气和缓, 含笑道:“你真的一直等着我来么?”
我叹了口气, 道:“我当年应承皇上或三年、或五年便会从西宁回来,难道你当我只是一时哄你的么?我又骗你作什么呢?”偏转开头, 不再看他,犹自默然而坐。
满室静谧之中,只能听到雍正绵长的呼吸细微起伏,渐促又渐缓,良久, 他方踱到我对面椅上撂袍坐下, 淡淡笑道:“九弟行事, 向来心计深沉, 邪僻难料, 四月间光只盛京地方便查抄出了他大粮庄九所,田地一万八千亩, 从人三百余名。其余乐亭、香河、保安、延怀各处的属人丁口、田产官房更是不计其数。永宁,你不知道,这些也不过是在老十那里搜出的没烧掉的字头折子上所记,其余那些再无凭据的还不知有多少……朕虽明知他这些隐行匿举,可也真是捏不住他实打实的把柄呐!”
我摇头叹息道:“这是他执迷不悟了。”
雍正紧盯着我微笑道:“其实许多事,何尝也不过就是‘执迷不悟’这四个字呢?”我回望住他,道:“可那未必就是对的,现下我才明白这个道理,却只怕已经迟了。”
雍正神情淡定,目光平和,并不接言。我见状凄然一笑,猛得将怀中孩子向他手上一送,俯身跪地,扯着他衣角恻然道:“永宁如今什么都不敢想,只求皇上帮奴才好好葬了这个孩子吧!”
雍正面色大震,烫了手一般捧着孩子的尸体,胳膊只不住颤栗,瞠目骇然道:“永宁!”
我扭脸不理,只是掩面哀哀饮泣。雍正长叹一声,一迟疑间,还是伸出只手来抚住我肩头,软语道:“你现在懂得了,可也不晚。”
我噎声道:“这孩子没了,可也未必不是他的福气。识托浮泡起,生从爱欲来,我与允禟终究是缘尽于此,前尘往事,一如梦蝶,可见冥冥之中早有因果,这并非人力可以强求。”
雍正静了少时,面容不兴,抱着孩子走到门口,转头道:“永宁,明日便是九弟的生辰,你可愿再去瞧瞧他么?”
我咬唇立了一忽,才道:“也好。”雍正舒了口气,笑着道:“那过了明日,你便和朕回京去吧,从此心中也可再无牵挂。”
凝望着我,似是有些恍惚,慢慢又道:“永宁,这真的还是你么?朕真的能够相信你的话么……”
我盈盈福身,点头浅浅笑道:“是,奴才答允下了的,自然不敢欺君妄上……”
我拎着食盒站在直隶总督署门前,连日雨后的天空水洗一般,初升的太阳照着我,四围只觉一片融融暖意。
胡什礼率了数十精干侍卫亲来把守,总督署的衙役取钥匙开了小门上互扣住的几把铁锁,我刚欲迈步而入,一旁的胡什礼却忽而上前,将臂一伸,拦道:“格格莫怪,规矩所在,奴才要看看这盒子里的东西。”
我冷冷一笑,不急不忙打开盒盖,讥哂道:“我这里就是一碗添了鹤顶红的汤圆,大人你可也要尝尝么?”
胡什礼颇是尴尬,哼了一声,气咻咻调头大步走开。清风拂过,吹起我身上鹅黄陈留锦蒙袍的襟角,衙前那百尺杆头的一面绣金大旗,这时也鼓动着扑拉拉作响,遮的地面上交叠着隐隐一片影动。我目不旁视,自顾便走进院去。
那院内只三间孤落落的矮房,残破阴森,灰黑色的地砖和墙垣上,生了粘腻的青苔,交错着新鲜又陈腐的气味。
我静站了一会,这才提步走入屋中。
允禟坐在窗前,穿了半旧的素缎袍子,背脊依旧挺直,只是身上瘦削得厉害。闻声抬起头来,眉目之间仿佛就像我第一眼看到他时一样——十年燕月歌声,几点吴霜鬓影——勾起嘴角,微有笑意,招着手平静地对我道:“丫头,你过来。”
我将食盒放在桌上,顺从地依言走过去,伏在他膝头,仰面微笑着道:“我在这里。每次只要你这样叫着我,我便听见了……”
允禟手指凉涩,触过我的腮边,笑道:“真是个傻丫头,不过是个生辰,作什么穿的这样子好看,还要搽了胭脂来……”
我心酸如割,已不能控制地涌出泪来,回按住他手背笑道:“九爷,你知道么?咱们的孩子是个小阿哥,我给他取了名字叫布日固德,只盼他就像是喀尔喀碧空万里上的雄鹰一般……他和你生得一模一样,我有了他在身边,便会像是你永远都在身边陪伴着我一样,到了明年这个时候,他就会追着我喊额娘了……”
允禟戚然笑道:“我可真想看看他……让他再不要知道过去种种,远离恨憎,把不该记得的都忘了吧。”
“会忘了的,我们……都会忘了的……”我粲然一笑,牵起他手道:“可我答应今年生辰做汤圆给你吃,却从没忘记。”
说罢,走回桌边取了盒内的青瓷碗出来,揭去盖子捧到允禟手里,碗内汤水中半浮半沉了几只白润的糯米芝麻汤圆,我笑道:“还好,只是时间久了,有些冷了。”
允禟接过,开怀笑道:“一定香甜的紧。”说着已是几口吃尽,我只抿嘴笑看着他,捏了帕子和从前一样轻轻替他搌过唇角。
忽听身后一声清咳,随即一人尖着嗓子赔笑道:“奴才给九爷、格格请安了。”
我回头看去,原来却是苏培盛不知何时已进了屋来,手中端的朱漆承盘上正搁了一副杯壶。见我瞧他,忙笑道:“皇上因知道今儿是九爷的生辰,感念兄弟情怀,心里惦记不已,特著奴才赏了这上好的绍兴善酿来。”
我笑道:“劳烦苏公公跑一遭了。”苏培盛连忙哈腰道:“奴才可不敢当。”将那承盘并着桌边放好,退后几步,却仍旧站立不去。
允禟哼笑一声,半眯了狭长的眼睛道:“他这一世总是这般谨慎周全。”伸手拿了酒杯,向我一看,我已然会意,也是一笑,执了酒壶,将他手中的盅子斟满。那酒液澄黄,浓厚醇香,果不负经年苦心窖藏。
允禟淡淡一笑,仰头干尽。
苏培盛松了口气似的,弓身道:“奴才先告退了。”这才一径却退而去。
允禟看也不看他,只对我笑道:“丫头,今年这个生辰,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向怀中掏出个丝绢小包,轻轻地在掌心打开,我视线所及,已是悲辛彻骨,泪水连串滑落。他从那绢包里捻起银锁仔细挂入我颈中,注视了我片刻,蓦然展臂用力将我揽入胸前,“丫头,这一生,终究是我对不住你,你戴着它,才好让我在万千人海中再找到你……”
我埋在他心口,胃内的绞痛开始渐渐弥散开来,似乎只有拼命紧拥住他才能够压止,轻声道:“你总望我平安喜乐,我,如今可都做到了……允禟,我等着你来,再不教此生之约空自相许……”
走出院门,阳光还是那么和煦遍洒,林立的随驾侍卫中央,雍正正负手相待。我脚下虚浮,背上早已被冷汗沁透,可还是一步步稳稳走到他身边,立定了嫣然笑道:“皇上,这总督署东面的小山上植了满坡海棠,这时节最是美丽不过,离此极近,您和永宁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雍正见我神色温和,并无异样,不禁欣然答道:“京中园子里的风景颇多矫揉,全无天然趣味,朕亦不喜,既出来了,索性一走也好。”
当下伴我来到坡下,雍正见那坡势徐缓,面积也并不甚广,即命众人只在原地等候,自与我徒步走上坡顶。果然便见那一棵棵大蓬的海棠,扶摇相生,花叶缤纷,坠在枝桠间的黄绿果子,也是晶莹碧透。
雍正心旷神怡,向前漫步而行,回头笑对我道:“永宁,你可还记得么?那一年在养蜂夹道,我悄悄去瞧十三弟,却无意中立在门外听见了你和他讲的那个大清门的笑话……那一天,也是这样好的天气……”
我鼻中一阵腥热,哆嗦着手慌忙抹去流出的血丝,笑了笑,道:“皇上记性真好,可惜永宁却已经都忘了……”一语未完,呼吸渐窒,只觉再也难以维持,蹒跚走了几步,腿上无力瘫软,终于一跤摔倒。雍正大惊失色,忙抢过来半扶起我,慌乱地用手擦拭着我口鼻中不住溢出的黑色血块,竟连那龙袍上溅了斑斑点点也是不顾,急声道:“永宁,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这时突听见坡下一阵熙攘纷乱,就见一人推开一众侍卫疯了一般踉跄着奔了上来,跑到跟前,一下扑跪在地,辫发散乱,面色惶迫,原来竟是允祺。从雍正手中夺过我来一把死死搂住,哭喊道:“永宁,你为什么还是要和他一起死!为什么最后还是要如此啊!”
雍正这时仿佛才明白过来,道:“永宁,你究竟瞒着朕服了什么?”
我喘息着蔑然道:“奴才回皇上……是水银……”
雍正浑身剧颤,怔忡恍惚间不觉也随着允祺道:“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允祺双目通红,恨声冷笑道:“皇上要九弟死,难道永宁还会独活么?”
雍正歪歪斜斜倒退了数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叫道:“刘胜芳!对,从前也是刘胜芳能救永宁!”转头向方才追着允祺而来的侍卫厉声喝道:“快!快马速传刘胜芳来!告诉他这是圣旨!”那些侍卫大愕,面面相觑一番,脚下不敢稍动,却都齐齐跪地张皇的磕下头去,颤声道:“奴才们该死……”
允祺纵声咯咯大笑不止,斜睨着雍正嘲弄道:“皇上好健忘,刘胜芳他三年前不是就已经叫您安了罪名杀掉了么……这时却到哪里去找?”
雍正脸色煞白,怔怔地几已站立不住,一名侍卫想要伸手搀扶,却被他一把重重搡开,只不停茫然地重复道:“你这是欺君妄上,欺君妄上……”
我只觉身若鸿羽灰粉,四散飘离,再也无法聚拢,用尽气力附在允祺耳边,极轻地笑道:“五爷,你瞧,我可有多么会骗人……”仰头空朦地望向天际,眼前仿佛已是那不尽的草原苍茫,花海翻飞,青草甘香,而一个穿了玄色衣袍的熟悉身影在前面缓缓回了身,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
今生的遗忘
来世的缘起
虽未必不是新的磨难
也惟愿紧握你手
再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