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 分类:言情 | 字数:28.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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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三十八
雪后的天空总是空寂而清冷, 不知何时,八阿哥已携了胤禟离去。满庭梅芳摇落,只余凛凛冰霜雪千堆。
我打开衣箱, 寻了素白衫子出来换上, 一件件摘下首饰, 已快卯正了, 对镜静坐了一会儿, 提步向乾清宫走去。
皇帝突然离世带来的各种措手不及显而易见,四处皆在张素布缟。人死了,无知无觉, 可排场总是要给活人看的,先皇圣德的炳炳麒麟, 今上纯孝的哀慕攀恋亦是皆在其中。
我跪在丹墀上向宫内重重磕了三个头, 才起身慢慢走了进去。康熙静静仰卧在乾清宫正殿之中, 衮服御冠,只如将将睡去了一般, 陈起敬跪在他脚下,双目红肿,声声哀哭不已。
我默默立了片刻,忽见康熙紧攥成拳的指缝中隐隐似有一角青色露出,吸了口气, 悄然走到跟前, 伸指在他手上轻轻一扳, 那本已僵硬的指头忽绵绵松了开来, 一方青绢帕子轻软着就从他手心飘坠在地。我愕了一忽, 俯身拾了起来,那绢帕上新染的一团鲜血, 洇盖在原来的陈年血渍之上,在大殿内微弱暗沉的光线下黑碧板结,帕上旧时写的两行蝇头小字依稀,正是那句“陟彼岵兮,瞻望父兮”。
我闭目站了半晌,走到灵前的细瓦炭盆前,伸手将那帕子撂在火上,帕子沾火即着,片时化灰,随着那盆中纸钱的余烬一起扬扬腾散,飞入空中,再无痕迹。
也许这便是,乾元清和,天下咸宁背后,最好的注释。
历史,会用自己证明,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正怔然而立,忽听纷纷杂杂地一阵熙攘,一群人已向乾清宫拥了过来,都是钗乱鬟散,原来却是后宫人众赶来举哀。众人皆是徒步,相互扶掖,惟当先一人乘了一席软榻,号咷不止,由小太监们扛了,径自奔在众妃之前。
及至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榻上之人正是宜妃,素日姣好的仪容此时只是颜色青黄,眼肿鼻红,已哭得气息哽噎,昏昧愦乱,起不来身,只伏在软榻上一味地喋喋叫着:“皇上啊!皇上啊!”
她身后妃嫔听了,引得悲动,又见了康熙灵堂,或泣或涕,也都匍倒在地,哭得愈发厉害起来。
我退在一边,只见德妃也混在人中,由丫头藕初扶着,兀自淌泪不已,心中棼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向她见礼。
一群人正哭得不可开交,忽听门外一人冷声道:“请宜母妃节哀!”
这一声虽不甚响亮,却是不怒而威,众人哭声陡止,都不由回头朝门边看去。只见四阿哥一身孝服正凛然立于门际,那缟素之下却是赫然露出内里的一抹明黄。
众人都是一怔,四阿哥身旁近侍太监苏培盛的孝服之下也早换了四品总管服色,这时上前一步,拨开众人,弓腰从中独搀了德妃出来,极是谦卑恭谨,口中只道:“奴才伺候皇太后。”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一般,不由都大是尴尬,宜妃更是脸色雪白,一边的定嫔见状连忙频频朝她使着眼色,宜妃这才慌忙由贴身的首领太监张起用扶下软榻来。四阿哥冷哼一声,只作不见。
我心内悲哀酸涩,不再多想,曲膝跪倒,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片刻沉默,随即一屋子的人呼啦啦俱悉数拜了下去,都道:“皇上!”
四阿哥淡淡道:“免礼就是。”又道:“都起来吧!”
殿内众人这才敢一个个站了起来,四阿哥走到德妃跟前,敛袍跪了,道:“儿子恭请皇额娘勉抑哀痛,保重身体,方是儿子与天下兆姓之福。”
德妃见了四阿哥,又听了他如是说,却越发伤怀起来,只道:“竟想不到大行皇帝去得这样快,不过春天时胤祯才走的,原说不过一年便回,谁知连大行皇帝最后一面也未见上!”拭了泪,又连哭带问道:“可报了信与胤祯么?他什么时候回来?”
四阿哥听了先前那说康熙去得快的话,本已不悦,这时见德妃张口闭口又只顾得问十四阿哥,面色不由沉了下来,强自忍住,道:“西路军务重大,十四弟势难暂离,但遇皇考大事,若不召他回来,朕恐他心内不安,故已连夜行文令他将大将军印敕暂交平郡王讷尔素署理,与弘曙火速驰驿来京,想是这几天便可到了。”
起身扶住德妃,咬牙顿了顿,低头道:“皇额娘,儿子的名字才叫作胤禛二字,诸兄弟为避朕名讳,已皆将‘胤’字改了‘允’字,十四弟他如今叫作允禵!”声音虽低缓,听在耳中却是一字字沉重有力,不容辩驳。
德妃身子颤抖着晃了晃,殿内余人也是听得心惊胆战,更是连大气也再不敢出。四阿哥略一环顾,道:“诸母妃仰思大行皇帝深恩,均兹感戴,朕亦深知,这会儿想必也都乏累了,且先回去暂歇才是。”
众妃嫔知闻康熙崩逝的消息后,心中早就惘然无依,乱了章法,这时见新皇言行之中竟并不如何体恤敬长,心下都先自怯了,育有阿哥的诸妃更是惟恐一个不小心连累了儿子,都慌忙掩面啜泣着告辞而去。德妃踌躇了一会儿,终于也被苏培盛半搀半架着走了。惟有宜妃脚下不动,张起用没奈何,只好领了小太监将软榻抬到乾清门外等候。宜妃孤身一人落在最后,眼中怔愣,只管望着康熙灵位发呆。
我侧目瞧了她一阵子,走近几步挽住她,淡声道:“娘娘,我送您回宫吧。”
宜妃并不理我,眼中泪光晶莹,悲声向着康熙戚然道:“皇上,臣妾无福,为何不能走在您前面……”
四阿哥本是半点也没看我,这时猛地转头盯迫住我,我只觉他目光灼怒骇人,忙别过脸去。
四阿哥嘿嘿冷笑两声,一步步走近,直逼到宜妃的脸上,狠狠地恨声道:“您除了一味地纵容老五、老九两个不守本分的东西,您还会干什么?和朕抢么?先是老五,再是老九,现下可轮到您啦!就凭你们,也配?”
宜妃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骇欲绝,哆嗦着肩膀只说不上话来。
四阿哥眯眼向我一扫,这才甩袖大步而去。
只剩了我与宜妃站在凄零死寂的大殿内。
慢慢搀了宜妃出来,她神情恍惚,竟连软榻也不肯再坐,歪歪斜斜一径走回了延禧宫,白芷、紫菀等几个大丫头在宫门口等得心焦,这会儿见了宜妃,连忙接进屋去,端茶递水的,宜妃都只是不应,反手拔了头上珠钗丢在桌上,拿帕子堵了嘴嘤嘤而泣。
我对白芷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有些话要同宜妃娘娘说。”
白芷见劝不得宜妃,只好道:“还要劳烦格格开解娘娘才好。”
我点了点头,白芷几人才退出房去。我走到桌边倒了盏热茶,端到宜妃身前,道:“娘娘哭了半晌,略喝些茶吧。”
宜妃也不抬头,依旧哀哀地恍然道:“我若能和她一样,走在皇上前面,好歹还能得皇上念一场,如今,可什么都没了……”
我唇角微微一翘,看了她片刻,方冷冷笑道:“您当年害死敏妃娘娘的时候,可曾这样想过么?”
宜妃肩头一抖,停了啼哭,良久仰起头来盯住我,目光中竟是看不出一丝情绪。好大一会儿,起身走到窗边,将那雕花大窗一把推开,雪照云光,映着她的侧影,半明半暗,怔然启声道:“是我害死她的么?”半晌又叹息着道:“可不就是我害死了她……”
我冷笑道:“您是仁宪皇太后极亲密之人,她一向都将您当成自个儿人看待,再是宠爱不过。当初当我知道指使下毒要敏妃娘娘死的人是她时,便有些猜到了您的身上,只不过并无确凿的实据,尚在犹疑。那一年端午您对莲升说过的那些话,药理甄晰,性效明白,又有几人能做到?黄芩、紫菀、白芷、红藤,这延禧宫里丫头的名字又有几人能够起得出?只可惜,我平日却并未留心,现下才是一通百通。”稍一停歇,又道:“不过叫我肯定是您的,却是因为明心。她是您送来与我的,我多年前曾突然双目失明,先以为是因血痹虚劳而成症瘕,后来才晓得,那是明心暗中下了毒的原故,那毒性,可是与害死敏妃娘娘的一般无二。”
宜妃只安静地听着我说,并不插言驳斥,眼中空空,兀自望向远处天际。
许久,才缓缓笑道:“我这一生的心思都用在了他身上,这一生的时光也都抛洒在了这皇宫中,如今还有什么可挂恋的呢,我累了,也倦了,不若就此随着去了也好。”
我只听得话中隐约不对,刚欲接口,忽听窗外一人急道:“姊姊糊涂!”
说着已推门几步走进屋来,原来却是贵人郭络罗氏,腮上犹有泪痕,面容晦暗,也是一身素白。攥住宜妃胳膊默立了一会儿,才慢慢扶着她走回椅上坐下,转头对我定定道:“永宁,你猜错了,并非是姊姊害死的敏妃!更遑论姊姊又怎会有害你之心!”
我一怔,又见她神情郑重,并不像是故意骗我,心中大乱,不由厉声道:“那宜妃娘娘为何要认!”
郭络罗氏也不答我,只向着宜妃叹道:“姊姊你这是何必,我当年确曾气过你,恼过你,可现在,我都已经忘记了。从今往后,我们姊妹仍在一处,可不好么?”
宜妃凄然一笑,道:“我虽不是亲手害死的她,可和亲手害她又有什么分别?我当初早就揣摩出来皇太后要杀她,可我怨她一个人怎么可以占尽皇上全部的心呢?我偏不去告诉她,就是要看着她将那□□一口口吃进去,看着她一日日的衰弱变丑,最后死去……”呵呵笑了起来,道:“原来这就叫嫉恨呀!”
郭络罗氏悲悯地注视着她,片刻,转向我道:“永宁你曾问过我为何不与亲姊姊住在一块,反搬去那静僻的景福宫中。我当年知道姊姊竟不肯告诉敏妃后,又是惶恐又是害怕,只求着她快快去告诉了敏妃才是,姊姊不依,我们二人大吵一场,由此竟尔反目。”
想了一时,慢慢又道:“这么多年,我只是一味怪责姊姊,迁怒姊姊,可我心底深处,却从未真正地深想过,也许我就是在隐隐地怕着什么……”摇了摇头,涩声道:“那便是——我竟也没有去告诉敏妃。原来,我不过也是在嫉妒着她。这么多年,我偏居一隅,心如止水,再不向皇上跟前邀宠争幸,只不过是无声地惩罚着自己罢了。”屈膝蹲在宜妃身前,握着她手微笑道:“姊姊……我小时在家里,便是这么叫着你的,妹妹以后都陪着你,就像小时候一样,再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宜妃静默半晌,一把将郭络罗氏揽在怀中,泪再难忍,哭道:“这一辈子,除了自己,我们还剩下了什么?我们心甘情愿为他人老珠黄的那个人,终究是半分也没在乎过我们,我们还剩下了什么啊?”
我脑中蒙憧,脚下踉跄,不晓得怎么出的延禧宫,也不晓得是如何蹒跚着走回了咸若馆,一跤坐倒在椅内,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才发觉屋外天已黑透。一轮满月明朗皎洁的升上来,穿过半开的屋门直照在地面上,净白清冷的一片光,森森如水,反衬得满院树影重重,杳无人声,十分凄凉。
那窗子原也只是虚掩,一阵风过,只听“吱呀”一声已将那窗叶摇摆着吹开,我身上阵阵发冷,不由打了个寒噤。忽就见院内两道人影缓缓走了过来,近到门边,反立定不动,片刻,方听当先一人唤道:“永宁。”
我怔了一忽,才道:“五爷,是你么……”
允祺静静应道:“今早接了急递,知道皇阿玛大事一出,快马赶回来的。”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在等他么?”
我恍惚不语。允祺走近我身边,哑声道:“永宁,是我对不住你,都是我害你如此。”
我仰起头看着他,皓月如霜落在他脸颊上,可却怎样也看不清他的面色。
门口另外那人这时已影影绰绰走到我面前,盈盈跪下,轻声道:“格格。”
我这才回过神来一般,颤声道:“明心?”
明心温顺地笑了起来,答道:“格格,是奴婢。”我的心开始一点点揉搓般的痛起来,却听她道:“奴婢做了这样多对不住格格的事,可奴婢从来也没后悔过呀!”
笑了一声,慢慢道:“许多年前的一个上元节,奴婢穿着新做的红绸衫子站在家门口看街市上的花灯,那门口还种着一颗桃树。那天那样多的人,那样多的花灯,似乎要把这一辈子的繁华都用尽了似的……忽然他就骑着马过了来,笑着勒马站在树下……那一天后来所有的事,奴婢似乎再怎样想也竟都想不起来了,甚至连他那天的样貌都越发模糊了,可他说‘你生得这样好看,将来我可要娶了你去’,这一句,清清楚楚,直如刻在心里一样……只这一句,我还有什么不能为他做的?便是死了,又能怎样呢?”一时星眼流波,妩媚嫣然,竟连那面上伤疤也并不如何让人厌憎,只是怦然动人。
我却听得如坠冰窖,一颗心直沉了下去,一把攥起她腕子,声音止不住地颤抖,道:“你和我说这些作什么!究竟是谁给你的那些药,究竟是谁!”
明心柔声道:“格格你不是问过奴婢本名叫什么么?”微微一笑,脸色白得纸一般,渐次地喘不上气来,偏头嗤嗤笑着道:“奴婢叫——萨伊堪,家中是五爷镶白旗下的包衣……”
一句话说罢,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缩成一团,再不理睬我,脱开我手转向允祺勉力笑道:“五爷,您可愿抱着奴婢,好好地瞧瞧我么?”语声几若游丝,口鼻中俱都流出鲜血来。
允祺只危站不动,沉默无声,明心挨在地上一寸寸爬过身去,死死攀住允祺袍襟下摆,挣扎着哀声道:“五爷,奴婢这一世,什么都照着您的吩咐做……奴婢知道您恨我害格格……可五爷……奴婢的心,连自己也管不住啊……”硬撑着还想再要呼吸,可只是渐渐气息微弱下去,软软瘫倒,终于再无声响。
窗外月影移动,洒在明心那披散了一地的长发上,油黑乌亮,如墨似漆,却是叫人毛骨悚然。
允祺轻轻一叹,慢慢道:“永宁你可曾想过,当年凝春堂之事,为什么八弟会知道红玉曾通传消息与你么?”
我忽然只觉得更冷,伸手在桌上摸索到茶杯,哆嗦着倒了一盅出来,那茶水早冷得透了,凉涩不堪,还未喝到口边,已“当”得一声连杯掉在地上,尽数摔得粉碎。
允祺似是未见,依旧平静地道:“那是我教明心向八弟告的密。”“那样你必会恨九弟等人入骨,也必不能再按你家意图嫁与四哥。我想要的,我并不想放手。”抬眼望住我,道:“皇阿玛当年为那海冬青在蒙古与京师之间传递消息一事,心中实是深忌喀尔喀,对你实则也并不真正放心过,早令我遣人监视于你,我这才会把明心放到你身边去。”
静了静,又道:“只可惜,我赌得这一局却是子子俱错,终于满盘皆输,再不能转了。”
我眼内酸热,只觉满腹思虑顷刻错杂成灰,如何竟是万般不对,如何竟是都已不对。
允祺怔怔地仍只管径自说下去,“草原上那老嬷嬷要杀之人并非九弟,而应该是我。”
“康熙五十六年你回宫之后,我既喜又忧,既喜你平安,又忧你再不该泥足深陷,可又生怕九弟告诉了你明心之事。”
“凝春堂事后你移出宫内,明心由畅春园回来后,曾照旧在那里照看屋子,我便常常去你住的房中,只盼这样便能想着你念着你。忽有一日,明心竟跑进屋来对我说,她原来一直都在你饮食、汤药里投着慢性的□□,还笑着说,这回你可活不成啦,要我不可忘了曾允诺过娶她。我闻言气恼非常,满腔怨愤,恨她已极,如何还能答应她这笑话一般的话!谁知她疯魔了一样,竟而拿了剪刀划烂了自己的脸来逼迫我,正没奈何,九弟忽闯了进来,抢下剪刀制住了她。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悄悄到这里来的,并不止我一人。”
“九弟当下便要杀了她,可正当此时,魏珠忽领了人来,将明心带了走,我知魏珠亲来,定是皇阿玛圣谕,自然再不敢问,九弟与魏珠交好,先前这些情形想也便都瞒得滴水不漏。可九弟知她是我旗下包衣,为了护我,怕再为此牵扯到我,终究还是将她满门杀了灭口,这才有后来行刺之事。”
眼中越发空洞无光,“我和九弟生得这样的像……明明便是我先遇到了你,为什么你却爱上了他……”
轻轻弯腰抱起明心,小心拂开遮在她脸上的发丝,恍惚笑道:“我一句无心的话,竟让她认真了一辈子。”
“她失去了,我也都失去了,不过是尽都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