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 分类:言情 | 字数:28.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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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十四
接住我的那人良久未语, 少顷,才缓缓松开了扶住我的双手,轻喊着我的名字——“永宁。”
我怔怔地回过头去, 墙下的一株佛槿开得正好, 随风扶摇之际, 越发轻靡香艳, 深红如火。扯着嘴角极力想要微笑, 却只哑声叫了一句:“十三爷……原来是你……”
白热而蒸腾的光线让胤祥的脸有些模糊起来,我忽然只觉得唇干口燥,心如焦碳, 片刻已是寸寸成灰,原来竟是为此……
胤祥默看了我一会儿, 忧戚地低声道:“永宁, 你可知道什么叫饮鸩止渴么?”悲哀着笑了笑, “‘譬犹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 未入肠胃,已绝咽喉’ ……”
“明明知道就是一剂穿肠毒/药,为何还偏要执迷不悟呢?”
走近一些,握住我的胳膊道:“走吧!我要去永和宫,一起去吧。”说着也不待我答, 已自己朝前走去。
我站了片刻, 静静跟从在他身后一路而行。
默然走了一会儿, 胤祥脚下未停, 略回过些头, 道:“永宁,你为何不问我慧心如何?”
我一笑, 淡然道:“皇上不会杀她。”
胤祥顿了顿,道:“你如何知道?”
我微一迟疑,不答反问道:“溶月她们怎样了?”
胤祥步伐放快,咬牙道:“都没有跟出来。”
我叹了口气,虽早知道这个结果已是注定,可真的亲耳听到时,还是忍不住满怀忧愤,半晌方道:“十三爷,你一定要照顾好慧心,这是我唯一求你的事。”
胤祥沉默好一会儿,才道:“永宁,我只希望能再为你做百件事、千件事,可只怕你要得并不是这些。”
我失神地微笑道:“我要的?我要什么呢?我其实什么都不要……”
胤祥足下一驻,回身等我走到身旁,伸臂轻柔地握起我手,看着我摇头一叹,又牵着我继续走下去。
才进了永和宫厅房,就见方才跟着莲升的小丫头正在游廊上和永和宫里的一个丫头荷晓说笑着,便知道莲升这会儿仍在这里,不由面上一黯,咬紧了嘴唇,用力转开头。
胤祥拉住我的手指轻轻一收,似是略一想,忽笑道:“我领你去个地方好么?”
我不解其意,胤祥已带着我避开宫中各人,穿过角门,往西面的穿山厢房走去。
我虽常往永和宫里来,可因这里如今只有德妃在住,所以除了德妃日常起坐的地方,宫内许多屋子我实则都并未进过。
只见这侧厢房不过小小三间,绿窗油壁,房前一溜青篱,却是攀满了藤萝,袅娜蜿蜒,只可惜像是久不修剪,已长的参差错生,倒添出些颓废景象。
胤祥在房门口立了片刻,那房门并没上锁,两片铜扣叶只虚虚地搭在一起,我望了胤祥一眼,胤祥并不回看,淡淡笑道:“是我额娘原来住在这里。”说着伸手在那门上一推,门只“吱抝”一声轻响,便应手而开。
胤祥拖着我走入屋内,房中各物上虽是积满了灰,可仍看得出当年住在这里的人是如何用心的布置过,皆是一色不上漆的楠木家具,摆的各样瓷器古玩无一不是奇巧精致。正中的墙面上嵌着一幅镜心,题着“逊志时敏”四字,走笔清朗净丽,下钤着一方朱泥小印,正是“体元主人”的款识。两侧至顶的硕大书橱,一册册排满了各类的善本古籍。床架上一幅层叠的蜜色帐幔虽潲了颜色,可似乎还氤氲着一股薄薄的藏香气息。
胤祥踱到一张椅子前小心地弯身拂了拂灰尘,缓缓坐下,道:“自从我建府出宫,这么多年,都未曾再来过,想不到这里还是这样,半点不曾变过。”
我慢慢走到书橱前,伸指贴在那些密密的书脊上一点点挨着滑过。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该怎样的爱过,恨过?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离她这般近,可我,还是窥不透她真实的内心。
突然手上一滞,我蹙眉将夹在角落间的一册书拽了出来,只见那厚实的石绿绫裱纸封面上,钉着蜡光白线,签条上一行纵印的墨书蒙文,一侧留白里写着注释的汉字,字体娴雅,正与我曾在那本敏妃手抄《金刚经》上所见的一样,清清楚楚,正是一卷《本经》无疑。赶忙翻开细看,书内各项药物图谱、性、味、归经、升降沉浮等所载俱全,虽是蒙文刻本,也正和一般的《本经》别无二样。心中悸跳,忽又猛地想起当日梁九公曾提过的往事,不由脑中更乱,只觉从前的推断揣测这时竟是全数有了蹊跷破绽,一时怔住,理不出头绪原委。
难道这是非对错之间,真的是不可分清么?
胤祥见我不语,朝我手上一看,笑道:“我额娘以前闲时偶尔会翻了这些药书来看,我可就是一窍不通了。”
我轻轻“哦”了一声,继续一张张捻过那薄脆的纸页——川乌、三分三、冰凉花、水半夏、莨菪子、关白附、商陆……药有偏性,是谓之毒,勿用相恶相反者。她怎会不懂呢?
尘封已久的房间密不透气,让我隐隐生出汗来,几缕鬓发粘在额上,更觉腻热。忽脚踝上毛茸茸一痒,似有什么活物正在脚下挤挤蹭蹭着,忙低头一看,只见雪白一团,正是德妃常抱的那只波斯白猫,这会儿见了我,“喵呜”有声,愈发娇懒起来。
胤祥笑道:“它什么时候竟跑这里来了。”
我将书放回原处,俯身将那白猫抱在怀里,挠着它的颈毛笑道:“小东西乱跑,没准这会儿德妃娘娘正找你呢。”
胤祥起身走过来,背手看着我,也跟着愉快地笑起来。
二人正低头笑着,忽听门口一个声音道:“原来永宁你们在这里!”
我与胤祥闻声回头看去,却是德妃正站在门边,一身团福袍褂,笑意吟吟。
胤祥忙揖道:“刚才本是要先过您那里去,因见有人在,便先回避了。”我亦福身道:“给德妃娘娘请安。”
德妃道:“不妨。”转眸见了我怀中白猫,笑点着道:“才送了莲升走,一眨眼就不见了它,可不就叫我寻到这里来了。”
说着近前几步,就向我手里来接那白猫,不成想那猫突耸着毛恣牙尖叫了一声,反爪一把抓在德妃手背上,竟“噔”得蹿着跳开了。
德妃疼得一声“哎呦”,手上几条红印子已渗出血丝来,我吃了一惊,连忙拿帕子替德妃捂住伤口。
德妃忍痛斥骂道:“我平日待它这样好,想不到终归还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胤祥眉心皱了皱,没有言语,上前和我一起搀了德妃,三人紧着往德妃那边的正房走了回去。
回到德妃处所,吩咐着丫头们洗净了伤口,找了药来抹上,乱乱地又忙了好一阵子才坐下。
方才坐定,却听永和门外拍着手传来信号,不一刻,果见康熙鸾驾过来,身后随了一人,只穿了身素常的品蓝便服,却是四阿哥。我与德妃、胤祥皆跪地请了安,四阿哥又至德妃跟前请过安,康熙方对德妃道:“今日是端午,原本为着老十四如今带兵在外,朕恐你触景生情,惦念小儿子,所以过来瞧瞧你。”
宫中原本妃嫔人众,为免互相攀牵,多生口舌,因此每逢遇到节上,康熙一向是从不单独传召哪个,现下竟特意过到永和宫来,德妃不由颇为喜逐颜开,起身谢了恩,这边又命藕初新上了茶来。
康熙稍向胤祥一看,托起茶碗刮着茶沫子对我笑道:“永宁,你看这叶茶与蒙古砖茶相较哪个更醇?”
我想了想,余光朝四阿哥方向一带,低眉笑道:“回皇上,蒙古吃茶本是与中原不同,中原是冲泡茗饮,而蒙疆却须加配酥油、牛奶烹煮,依奴才看,各兼妙处,虽有不同的风俗传承,却都是南北生民日夕不能离的物什。”
康熙一笑,点头道:“不错,虽南茶惯不北移,然蒙藏之地的百姓几百年来却非茶难以养生,这才有所谓‘黑茶一何美,羌马一何殊’茶马互市的治边之策。”转头问胤祥道:“老十三你如何看?”
胤祥俯首道:“自来茶马互市必由滇至藏或由川至藏,而川藏南线之里塘、巴塘等地如今俱为进兵的紧要之处,现由达哇拉木、渣木巴、第巴等酋首所占。皇阿玛悯念民生,然儿子看,当下会兵取藏之时,应行权宜才好,可先行遣官至这两地招抚,宣示威德,彼若甘心就抚,即可开造地方户口清册。若不肯归顺,则应将这两处贸易立行严禁,不得通禁运买,由此必使当地民心动摇,倾心向化,甚利兵事,如此才是得此要塞之地的良策。”
康熙思虑片刻,饮了口茶,对四阿哥道:“明日传旨都统法喇,调护军统领温普回京,仍与九阿哥办工部差事,著噶尔弼作速前赴成都,与年羹尧一同协理此事。”
四阿哥连忙弓身应下,低头间目中精光熠熠闪动,神色却极是沉稳坦荡。
康熙不紧不慢品着那盏中清茶,唇角隐约漾起丝笑容,道:“朕前几日在老三的园子里瞧见那佳木葱茏,奇花烂漫,倒也百般精巧。”转眸盯向四阿哥,“却不知老四你西郊那园子里此时景色如何?”
四阿哥一怔,随即喜出望外地敛襟跪下,道:“儿子园中花卉草木向不及三哥园子里的时新,但儿子在园中开了几分薄田,虽是些粗粮野蔬,却也皆是儿子亲手耕种的,儿子斗胆,恭请皇阿玛驾幸进宴。”
康熙颔首道:“也好。”又向德妃道:“你也一同去吧!就叫永宁陪着你,朕也偷闲一享天伦之乐。”
康熙亲自择了丙午日过园,因前一晚恰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故而这天倒是暑气收敛,反衬得园中草新柳青。
四阿哥嫡福晋乌喇那拉氏,侧福晋李氏、年氏皆奉了旨来随侍伴驾,跟在德妃身前伺候。
康熙兴致甚好,由四阿哥引了一路徒步在园内徜徉,这园内竟与一般园林不同,极少亭台楼阁、假山鱼池,地上亦无砖墁,只用石子铺出甬路连通各处,虎皮矮墙石面崚嶒,各色圃中也无牡丹、月季等观赏花种,俱是梨杏和大叶芭蕉等疏阔花木。
一行人说笑着随意缓步而行,忽听见不远处似有人声隐约传来,声音稚嫩,却是字字清脆朗润,“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皆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康熙驻足偏头细听了一阵,对四阿哥笑道:“这可是谁?”
四阿哥忙回道:“皇阿玛恕罪,想是儿子的四子弘历在此处读书,还请皇阿玛恕他无状。”我转目悄然瞥去,乌喇那拉氏和李氏都跟着凝神屏息而立,惟有年氏眼中似乎含了些从容的笑意。
康熙并不介意,仍笑道:“不打紧,这孩子可是康熙五十年所生?”
四阿哥道:“正是。”
康熙“唔”了一声,抬步向声音来处走去,德妃等也忙跟着而行。
转过一径小路,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数间茅屋,围着几圈竹篱,篱上爬了一蔓牵牛,篱外坡上分畦列亩,却是种的菜蔬甜瓜之物。
一个小小孩童正站在茅屋檐下,背着手极认真地吟诵着词句,“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康熙待他背完,方击掌笑道:“‘芋蔬可卒岁,绢布是衣食’,君子难为,犹胜于避世啊!”
四阿哥忙向那孩子低声招呼道:“弘历,还不来与皇上请安!”
那孩子不急不躁地应了,过来跪地行礼如仪,朗声道:“孙儿弘历恭请皇玛法圣安!”
康熙蔼声道:“快起来吧!”
弘历又磕了个头,才起身走到德妃身前跪了,又道:“孙儿给太太请安!”德妃伸手搀了他起来,连道:“想不到已长得这么大了。”我这才仔细打量着这孩子,眉目依稀是四阿哥的影子,可又较四阿哥多了些清秀之气,套着件石青的小箭袖,神态之间十分端凝。
康熙亦是欢喜不禁,向弘历道:“你可知此篇何来?”
弘历稚声道:“回皇玛法,此文是周敦颐所作,他乃是宋代理学大家。”
康熙笑道:“知之而后求甚解,你且说说他作这文章的髓要。”
弘历神色自若,答道:“古来圣哲心怀极广,修身睦德,正是慎独则心泰,主敬则身强,求仁则人悦,思诚则神钦。此文全篇的要义便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一句,有知本好古,不逐流俗之风,可谓君子尽心养性,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康熙面上一动,复笑道:“你师傅教得果然很好。”
弘历垂手道:“孙儿不敢瞒皇玛法,孙儿这篇文章的确是进学时师傅所讲,可个中深要却是孙儿耳濡目染自阿玛素日的身行言授。”
康熙点头赞道:“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说罢挽起弘历小手,笑道:“你陪着皇玛法逛逛园子可好?”
弘历究竟是个孩子,立时欢欣鼓舞着道:“好!这片是阿玛种的菜园果园,再向前去,还有个荷塘,孙儿平日还在那儿撑着小船钓鱼呢!”
康熙呵呵笑道:“好啊,咱们祖孙便真去瞧瞧那水中君子、莲叶田田好了。”
众人皆跟着笑了起来,一时竟是说不尽的其乐融融。
依着弘历所指,又走了不消一炷香时刻,果真看见一脉曲水分流而过,渐转向西,水边一处栈桥,栓了支桦皮小艇。水畔沿岸,翠荷白莲掩映,卷舒开合、一任天真。
弘历拉着康熙道:“皇玛法,孙儿和您去钓鱼好不好?孙儿前日在这河里钓的一条黑鲤,足有尺长呢!”
四阿哥忙斥道:“弘历,皇玛法跟前怎么如此无理!”
康熙略一想,却微笑道:“垂钓讲求静心,最恪‘耐’、‘专’二字,今日咱们人多,反不相宜,不若你和皇玛法坐了这小船泛舟一游怎样?”
弘历机灵聪慧,当下不再多求,只四阿哥皱眉劝道:“皇阿玛龙体贵重,如何坐得这小船?”
康熙“哎”了一声,摆手道:“如此才得天然趣味。”
一语言毕,携了弘历已自撩袍纵身上了小艇,德妃原是武官家里出身,虽向来温敦,却也把着我手一起上了船,并不以为意。四阿哥轻轻一跃,也跟了上来,可船小难载,乌喇那拉氏等只好在岸边恭候,四阿哥又吩咐着随侍的太监、侍卫沿岸向前一路戒备,才亲手摇了小桨顺水划去。
这水面实则并不甚宽,颇为清澈,微风徐来,直让人心旷神怡。
小艇随水缓缓漂流,不知划出多远,忽见左近岸上大片竹林,碧青挺拔,郁郁而生。
德妃不由笑道:“这是哪里?倒是清幽雅致。”
四阿哥目光稍瞬,道:“这是八弟的园子了,儿子这园子本就是与八弟、九弟的园子毗邻,不过隔了这一条玉泉支流而已。”
弘历听了,忽指了那边笑嘻嘻地道:“八叔家的弘旺哥哥昨日还跑来,叫我过来听戏呢,说是才有人从苏州给八叔送的戏班子在这里呢!”
康熙面色清冷,默了一会儿,偏头问四阿哥道:“苏州织造李煦所进御稻可是到京了?”
四阿哥弓身道:“三日前已遣人驿马交至京中,稻米皆查收入了户部官仓,并回说六月底前可再种二次秧苗。”
康熙冷冷一笑,道:“将船靠岸。”转头朝弘历笑道:“咱们去你八叔园子瞧瞧。”
四阿哥身手矫健,将船停妥,先跳上岸去,又回身伸臂依次接了康熙、德妃和弘历下去,最后再来扶我,我淡淡笑道:“劳驾四爷。”四阿哥手上略一着力,在我掌心热热一握,却不多说。
几人沿着竹林中的小路走了一段,只听篁筱沙沙,摇人心魄。康熙走到林间一处青石凿成的桌凳前坐下,道:“这里倒是纳凉的好所在。”顿了顿,续道:“老四,你去传老八过来见朕。”
四阿哥俯首应了声是,匆忙地去了。他想是常在这里来往,路径极熟,不过片刻工夫,便已领了几人返回,周遭林里也随即窣窣响动,原来是御前侍卫已取了陆路跟了过来。
等几人走近,我才发觉,八阿哥身旁跟了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而另有一人在他身后,竟是胤禟。不觉便将头轻轻调转开,那竹海深深,阴森蔽日,竟似一眼都望不到头一般。
八阿哥、胤禟上前先向康熙、德妃请了安,那孩子又过来见礼,原来就是八阿哥唯一的儿子弘旺。
弘历见了弘旺很是高兴,朝八阿哥、胤禟请过安,便和弘旺拉了手站在一处。因有康熙在,我只福身道了句“见过八爷、九爷。”
八阿哥微一点头,胤禟却眼中阴漠,桀然而立。
德妃含笑对八阿哥道:“原是今日在四阿哥园里,可巧坐船瞧见你这边竹子生得好,便过来看看了。”
八阿哥温恭地笑道:“但教皇阿玛和母妃喜欢,圣躬安泰,便是儿子福气了。”
康熙目中深邃,静了会儿,肃声道:“朕如今年力渐衰,精神渐减,虽金石为质,亦应消耗,何况朕不过气血之身。然而天下大小事务皆在朕一身亲理,无可旁贷,事无巨细必由朕躬亲自断制才是,倘或有人以为朕身体渐不如前,而因此朋比构党谋为企图,朕如何不能明辨?”冷笑一声,道:“但教你们尽去虚文,实心任事,便是朕的福气了!”
八阿哥脸上阵阵发白,却又不得不应承,忙跪倒应是,四阿哥与胤禟也随着叩首答应。
四阿哥见气氛尴尬,暗自向康熙面上一望,排解着道:“八弟此处气象清雅,正逢九弟也在,不若儿子传人将筵席搬来这竹园中安置可好?”
德妃亦赔笑道:“难得一家子老小聚在一处,这里甚好。”
康熙点了点头,方道:“也好!”
因方才是撇了随身服侍的人而来,四阿哥的近侍并不在身旁,八阿哥忙令自己贴身的太监过到四阿哥园中,抬了早已备好的饮膳过来,乌喇那拉氏等因知道八阿哥、九阿哥在,俱回避了不再同来,只命小丫头跟来伺候德妃。
一餐饭的菜肴吃得极是简单,不过是四阿哥园中种的瓜菜所烹,康熙却极口称赞,显是十分喜欢这田舍家风,八阿哥虽不多言,却眼见得是颇为不快。
饭后撤了席,却见小太监捧过一只碗口大小的黄皮甜瓜来。四阿哥起身笑道:“皇阿玛,新疆哈密曾进贡鄯善东湖瓜,维语称之‘库洪’,儿子因当日见了新奇,便讨了种子自己来种,然此瓜虽甘甜鲜美,却挑剔水土,产量极低,儿子那园中这一季才只结此一个,今日特孝敬于皇阿玛。”
康熙听了,开怀道:“你有心了。正好刚用过膳,不如制了冰碗倒好消暑。”
八阿哥闻说,即命太监取了那瓜下去,刨了冰屑去做冰碗。不一会儿,那太监便捧了盅细瓷小碗回来,只见瓜瓤黄透,甚是晶莹好看。
那太监正欲将盅子搁在康熙案前,忽见胤禟轻弯嘴角,向弘历说道:“九叔向来听说你才思聪颖,前人曾有诗咏竹云——‘吟时声应和,步处影相随。不作人间态,炎凉意便移’,不知弘历这会儿可有佳句与大家听听?”
四阿哥眉间轻蹙,薄唇紧抿。弘历听到胤禟好言相夸,不由生出些得意,一想即颂道:“绿染竿竿润,青笼个个阴。节高寒愈劲,气洁暑难侵。密雨惊龙起,清风引凤吟。幸邀君子号,为尔解虚心。”
康熙以指轻敲案几道:“有景有喻,却也不俗。”
弘历仰着小脸一板一眼道:“孙儿讨巧了,其实这诗是阿玛作的,孙儿不过即景背了出来。”
康熙神色更是欣喜,道:“好孩子,不粉饰、不敷陈!”说着微一沉吟,向那名捧了冰碗的小太监道:“给小阿哥端过去。”又向弘历道:“皇玛法将这个赏与你吃。”
弘历忙磕头谢恩,我心下不知为何却隐觉不安起来,只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仓促着瞥了眼四阿哥,却见他额角微微出汗,背心竟不住轻微起伏颤抖。
我心中一惊,又看见八阿哥恰正怡然地把玩着手中一盏洞庭碧螺,脑中急转,不及多想,悄然起身不经意靠向弘历,趁那小太监正走过来的工夫,在他身后低声道:“小阿哥可知道孔融让梨?你若效法,皇上必然更高兴。”说完脚下并不停留,又踅回原位。
弘历漆黑的双眸一转,已自领悟,这时接了康熙赐的冰碗,却不去吃,双手高举过顶,朗声道:“皇玛法,弘历启蒙时便知道汉时孔融三岁能让梨,弘历和弘旺哥哥兄弟情深,弘历求皇玛法恩准,要弘旺哥哥和弘历分享皇玛法的赏赐!”
我冷然向八阿哥投去目光,果见他眼神慌乱,几不能持。不觉浮了冷笑,脸上却越发平静。任由胤禟眼锋阴冷如刀,也强自抑住胸口疼痛,绝不触碰。脑海中却只反复木然着一句——这一生如何竟殊途,无法回转……再无法回转。
四周仿佛从未这样安静,忽然看见一名锦衣侍卫一径奔了过来,扎头跪在康熙御前,大声道:“启秉皇上,抚远大将军八百里星夜急递!”
“里塘、巴塘二地昨日已奉旨克复,灭其首逆七人!现副将岳钟琪已驻里塘,都统法喇已驻巴塘!不日即可进取藏区!”
众人闻讯皆是投地拜倒,颂圣声顷刻四面齐起:“皇上圣明!皇上万岁!”
康熙霍然起身,昂首道:“即刻回宫!”
我松开一口气,软软跪倒,眼前只有康熙那明黄龙袍上“四海清平”纹样的襟摆徐徐随风而动,色灿如金。
黑暗无定的道路尽头仿佛总会有个人在等待着我,可那样的黑暗,我却怎样拼命行走都寻不到他的身影,如宿命一般的梦魇……猛得一惊,才从梦中骇然醒来。
揉着额角慢慢坐起身来,稳了稳神,突然才惊觉,原来榻边正坐着一人,面无表情,只看着我漠然不语。
我瞪大眼睛,下意识急忙后错想要挪离他身边,他冷笑两声,手臂轻轻一伸,已从我腰际滑入衣内,冰凉的手指沿着背脊用力扳住我的身体,将我抵在床头,直教我避无可避,濡湿的嘴唇擦过我的脖颈、耳珠,落在我唇畔轻轻吻住,良久,才启声道:“我是真的爱你。”
嘴唇颤抖着翕动,紧挨着我的面颊,声音却是悲哀到极处的淡定平静。
我伸手缓慢地推开他,捡过外衫挡在肩头,凝视着他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连弘历都不肯放过!”
胤禟望住我半晌,阴冷一笑,抽身退开些许,诮笑道:“你以为如何?这场戏不过是谁也没有得了便宜去而已。”
我冷笑道:“你在那冰碗中下了毒/药,却用话引逗着弘历,不过就是要栽赃给四阿哥。你是心知皇上必然揣度你们安敢就在自己的地方如此明目张胆,必会反去疑心四阿哥用计存心陷害,教四阿哥不止百口莫辩,还要搭上弘历性命!”
胤禟垂头默了一会儿,忽抬头展颜一笑,柔声道:“我已经很久不相信任何人说的话了,这就是我们能活着的代价。”伸手虚抚过我脸庞,“为什么不叫我永远失去你?”
眼中又复暗淡下去,将手收回,冷声道:“你可发觉皇阿玛今年以来,体质渐衰,办事亦显疲惫,连写字也会手颤?”
我一怔,蹙眉犹豫道:“是。”旋即愕然道:“难不成你的意思是……”
胤禟微眯了眼睛,笑道:“那马钱子倘若一次过量服食会怎样你比我清楚。老四招招都是欲擒故纵,他不是现下就要任何人性命,他是要皇阿玛由此疑忌痛恨八哥也曾在素日饮食中做过手脚,这岂不比真下了砒/霜更狠?”嘿嘿笑道:“我不过是替他换了味大黄下去,只有泻下攻积的效用,仅是腹痛上两日,要他早晚记着教训罢了。”
我静静看着他,道:“原来这一场算计,你早是心中有数,都在控制中了。”
胤禟侧头道:“可我唯一料不到的就是你的心。”
“丫头,这世界,都是阴谋,都是算计,都是恨,我们从来也没学会过爱。”
康熙五十八年夏末,康熙授旨抚远大将军、十四阿哥胤祯,大兵在外,凡章京并护军校、骁骑校等正六品以下官员缺出,令大将军可即行补授,俟事后再补行引见即可。
九月,抚远大将军胤祯以公策旺诺尔布驻凉州;以副都统宝色驻宁夏;以都统汪悟礼、副都统伊礼布、赫世亨、宗查布驻波罗和邵。另以平郡王讷尔素、公诺音托和、揆慧、简亲王子永谦、镇国将军敬顺、苏尔臣、奉恩将军华玢、宗室吴尔浑分路率兵马进口。
十一月,喀尔喀并青海蒙古兵一万余众,合围于藏地边界。
康熙五十九年正月,授都统宗室延信为平逆将军,领兵进藏。以公策旺诺尔布、副都统阿琳宝、额驸阿宝、侍读学士常绶、提督马见伯、总兵李麟参赞军务。
二月,授护军统领噶尔弼为定西将军,率四川、云南兵进藏。调都统法喇于打箭炉驻防。
三月,靖逆将军富宁安进师乌鲁木齐;散秩大臣阿喇衲进师吐鲁番;阿爸与祁里德、傅尔丹领一万五千兵马分别从布娄尔、布喇罕,同时进击准噶尔。
晚春时节,咸若馆园中百花正当盛放,云蒸霞蔚、绽红似血。
可再怎样的繁华如梦,也不过是为了那一日的凋落。便如眼前这一场,而今身在其中的人,只看得见那发扬蹈厉、功名万里,又有谁能猜得中来日那个结局呢?
一部《大日经》从康熙五十七年开始我便在不停地抄录,一字字研了金粉细细勾勒,竟只愿日日年年,再没有写完的那一天。
这日仍是在窗下用心作这功课,忽听着门外有人“哧”地一乐,随即撩了帘子走了进来。
我抬头一看,喜道:“十三爷,竟是你!”
胤祥眉间含笑,面容和煦,手中径自抱着个小女孩,不足周岁的样子,穿了件海棠红的小绸袄,头顶结着四根小辫子,颈上一圈长命百岁金璎珞,更衬得面颊粉白,乖巧可喜。
我“呀”了一声,搁了笔迎过去笑着道:“这就是去年得的那个小格格么?”
胤祥笑道:“是,再有两月就要过生辰了。”
那小女孩张着大眼睛好奇地在屋内张望了一会儿,又拍着小巴掌咯咯地朝我笑起来。
我拉着胤祥走到桌边坐下,逗着那小女孩笑吟吟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永宁,是宁姑姑呢!”
胤祥看我一眼,并不言语,片刻,才道:“她额娘给起的小名叫宝儿,女孩子要用来疼才好,所以取的就是如珠如宝的意思。”
我笑着轻轻道:“宝儿,宝儿……锡尔介圭,以作尔宝……你是有福气的呢!”
胤祥沉默一会儿,道:“皇阿玛很喜欢她,特意叫我今日带了她一起来请安的。”
我淡淡“哦”了一声,招呼六月拿了果盘子来,笑道:“闽浙总督新进的黄香橘,皇上赏德妃娘娘的,娘娘昨日叫人端了些来给我。”
胤祥将宝儿抱在膝头,平静地道:“四哥也很喜欢这孩子,因他家里如今没有女孩在,便想要把宝儿过继去,与我说了几次了。”
我手上一僵,仍是笑着捏起个橘子,歪着头对宝儿晃了晃,笑道:“姑姑剥橘子给你吃好不好?”
宝儿看着我手中的橘子,啊啊笑出声来,把小小的拇指放在嘴里用力地吸吮着。
我开心地笑了起来,这小东西。
剥开橘皮,掰成一瓣瓣儿,仔细地撕下经络,又剔了橘核出来,才轻轻递到宝儿嘴边,小丫头一张嘴,便含在了口中,高兴地向我牙牙乐起来,胖胖的小手拍打着胤祥的脸颊,胤祥笑皱了眉,任由宝儿的口水滴在他的锦缎纱袍上,洇得织花的团寿字模糊了一片。
突然我就觉得很幸福,平实的幸福,恍惚的幸福。此时这温暖的阳光下,可爱的孩子,仿佛一切远离过我的又回到了眼前一般。我曾经也只想要他在这里,守护着我们的孩子。
“十三爷,你会和看顾阿哥们一样看顾宝儿么?”我捻着橘瓣儿,搁在宝儿嘴里,问道。
胤祥从宝儿身上收起目光,抬起头盯住我的眼睛,下颏有些抖动,“为什么这么问?”
“答应我,不要给她和公主们、还有我额娘一样的命运。”
胤祥没有答话,半晌方徐徐道:“永宁,为什么要去想自己本来无法掌控的事呢?为什么不学着留住眼前的快乐呢?”
我心下化作一片悲凉。
虽明知今日便有诺言,他日也会成空,还是忍不住盼望历史总可以在这小生命身上略作些改变。
胤祥慢慢道:“老十四如今是越发的得意了。”瞟我一眼,又道:“九哥年初替老十四画得战车样子,前几日工部已造了出来,十分精巧,这就要送往西宁那边去了。他的心智,我们兄弟中实是没一人及得上。为这事,皇阿玛擢升了满丕为工部左侍郎,穆尔台为右侍郎。现下兵部、工部可皆在他们的人手里了。”
我叹了口气,道:“兵部、工部的差事明里容易做的轰轰烈烈,可实则轩轾轻重仍是捏在皇上的手中,根本上无能为变。易经《鼎》卦有谓,‘君子以正位凝命’,户部、吏部方是根基,虽看起来是烦杂差事,可这中间辛苦的‘劳、谦’二字才是臻善之道,用恩莫如用仁,用威莫如用礼,四爷如今在西北亦有钳制这些忧虑的人,自城府在心,十三爷你又何必担忧呢?”
胤祥怔怔道:“永宁。”
宝儿攀上我的手臂,用心地玩着我耳上的一枚珍珠坠子。
我搂住她,抿唇浅笑道:“十三爷,我只对你说一句——‘森森如千丈松,虽磊砢有节目,亦是可施之大厦’。”
胤祥哈哈笑道:“你倒会拿着我取笑,我可担不起。”
神情迅即收敛着一正,认真地道:“永宁,若真有那一日,惟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方不负你今日这顶高帽子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