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不得·画瓷
作者:池灵筠 | 分类:言情 | 字数:16.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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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薄如纸-4
这一年盛夏雨水不断, 沟渠里总是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我小心翼翼举着伞,将她搂在怀里,唯恐滴下的雨珠溅湿她的衣服。
龙辇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我们踏着水洼蹒跚而行, 穿过一座又一座门楼。宫墙上一块一块的红漆被雨水浸湿了以后像欲滴的血, 像流淌的釉。
我原本打算这个时候和她去畅春园避暑。
我原本打算晚些时候带她去香山看枫叶。
我原本打算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叫“安睿”。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 我要送她走了, 像从身上切掉一个毒瘤,下手又痛又狠。
马车在宫门外头等着,雨水冲刷了整片视野, 只能看见白茫茫、阴沉沉的混沌天地。
马儿无聊地踏着铁蹄,水花四溅。车夫戴着斗笠披着蓑衣, 朝我们恭恭敬敬行礼, 然后指着崭新的红漆木梯道:“娘娘, 请上车。”
她整个人都在我怀里,像被黏住了一样。
我慢慢松开攥得发疼的手, 将伞交到她手里,用力推开她。
雨水劈头浇下来,流入眼里、耳里。什么也看不清、听不清了。马蹄嘚嘚的声音从缓慢变得急促,从迫近变得遥远。
这全部的过程,我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她离开的时候是怎样的神情,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就如齐安问我, 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出宫了能去哪里?
我说我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她是生是死, 与我再无关系。
淋得浑身湿透, 我习惯性地回到了昭阳宫,唤人沐浴更衣。
可回应我的只有玉粟凄凉的哭声, 她伏在我脚边说:“皇上,丽妃娘娘不行了。”
怎么会不行?早上还好好的,给我梳头穿衣了。我转身往寝殿里冲,只见那素雅的帐幔里暗黄而枯瘦的容颜,唇边挂着血,奄奄一息。
我紧张地将她的脸捧住,轻声问:“这是怎么了?怎么不传太医?”
丽妃眸光柔亮,即使没有力气也努力笑给我看。她的嘴唇在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玉粟低低地抽泣着,在床沿拉着丽妃的手说:“皇上,一年前太医就说丽妃娘娘油尽灯枯,能活多久全看天意。”
什么油尽灯枯?她明明每日都在点着烛台等我来。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油尽灯枯?我控制不住双肩颤动,大喝:“怎会这样?朕从来不知道!”
“娘娘不想让皇上担忧。”玉粟闭着眼,伏在丽妃手心里痛哭,“娘娘何苦呢?若不是为了一个情字,何苦落得这样……皇后娘娘在的时候日夜担惊受怕,好不容易熬出了头,被害得小产……为了留在皇上身边,娘娘居然饮下了皇后娘娘赐的□□,终生不孕。本以为所有的付出都会得到回报,哪怕一点点也好。可是走了一个皇后,又来了一个淑妃,娘娘说,她宁愿被皇后欺压,也不愿眼睁睁看着皇上的心一点一点被淑妃夺走,连渣都不剩。娘娘被逼到无路可走才会去告密,到头来,皇上还是怨娘娘……”
“玉粟,别说了。”丽妃支起颤颤巍巍的身子,虚弱地倚在我臂弯里,“许是再也见不着了,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怎么会见不着,朕是皇帝,可以用最好的药材来医治你。”
“可是臣妾累了。”她仰头看着我,目光纯净如水,多年来,一直未曾变过。
我想是因为屋顶漏雨了,不然我脸上凉凉的是什么。牢牢将她箍住怀里,狠命地咆哮:“朕是皇帝,想留一个人为何留不住!”
丽妃半睁着眼,断断续续说:“皇上……她走了,不要再想了。世间还有很多好女子值得皇上去爱。”
我失控了,抱着她大哭,“朕谁也不要了,只要你。”
她艰难地抬起手抚摸我的眼睛,“皇上……皇上能不能唤一声臣妾的乳名?这是臣妾最宝贵的心愿。”
乳名?我绞尽脑汁,发觉自己竟然从来都不知道丽妃的名字,这个陪我同床共枕六年的女子,我竟然不知她姓甚名谁。
她清丽的笑容在我的沉默中散去了,唇边只留下一抹凄惨的弧度。
眼睛半睁着,不能瞑目。
她最宝贵的心愿,我不能满足。罔顾她爱一场,终究什么也没得到。
我何尝不是这样?到最后,连她的一声轻唤都没有得到。
人世间的事大抵都是绝望的,越在乎什么,便越得不到。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惜。这样的苦,为何还有人甘之如饴。
“娘娘……娘娘啊!”玉粟悲恸地哭开了声,引得寝殿里所有宫女前来哀悼痛哭。
雨和泪,伴着丽妃度过了最后一夜。
我放手的时候,她已经冷掉了。我在同一天失去了我最爱的人和最爱我的人,这真的是老天给的惩罚,我这样的蛮夷,不配得到幸福。
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辈子已经受到诅咒,无法安宁。
佛堂矗立在晨曦中,半明半暗。
盘香上的火光忽闪忽闪,一缕缕白烟缭绕。
木鱼声一下一下很规整,伴着那嗡嗡耳语般的唱经声。
“寂空大师,我已经不觉得痛苦了。开始剃度吧。”
寂空大师那双皱紧的眼睛总是无比洞明,一眼便能看透所有。
他没出声,默默执起剃刀。
青丝一缕缕落下,飘扬纷洒,像挥别了过去所有的忧郁、悲苦与不畅。
顿时觉得心里头干净极了,连晨曦都瞬间明亮起来。
我说:“可以出宫了。”
于是寂空大师拿着我的谕旨,带着他的弟子们浩浩荡荡出宫去。
我混杂在其中,穿着青灰的僧袍和草鞋。
抛弃浮世中所有的一切,才能得到安宁。
我一点点抛弃身后那座皇宫,抛弃我的亲人,也抛弃这万里江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恶劣的天气持续已经,风雪不止,柴米油粮也短缺。
自去年八月皇太后宣布皇上猝死于寝殿,年仅四岁的皇子登基为帝。局势并没有任何不稳,皇太后自可施展她的天分来统治这泱泱大国。
我住在相国寺后山的庙堂里,皇太后曾经来看过我,只远远看一眼便走了。
挑水、劈柴、煮饭。我觉得日子十分安宁,就如我多年来所盼望的一样。
后山的风景极好,日出日落全在眼里,云山云海飘渺无踪,如人间仙境。我清晨在巨石上打坐,迎着冰冷的风雪。夜晚在屋里敲木鱼念经,手上挽着一串古旧的佛珠。
已是二月天,柴门之外白雪皑皑。
寂静得只能闻见风声的山林里,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
我清净的头脑忽然被什么东西填塞了,缓缓起身,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
没错,是婴儿。声响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身前。
手迟疑地抬起来,悬在空中,终是打开了那扇门。
弱小的婴儿在襁褓中哭皱了脸,那样声嘶力竭,叫人心疼。
白雪映月光,夜空冰蓝。门外的雪地里,一串脚印延伸至看不见的远方。
树林中,隐隐约约有一袭白衣飘飘,孤寂而平静地远走。
婴儿冻得脸蛋通红,张着嘴嗷嗷地哭叫。
我想,那人真是狠心,连自己的孩子都要遗弃。
襁褓里掉出来一只香囊,我所熟悉的款式和花纹,不用摸也知道,里面装着散了的佛珠。
我记得,这个孩子名叫安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