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将心向明月
作者:萧瑟行者 | 分类:言情 | 字数:48.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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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一片冰心二十年
七日后的辰时, 即墨城郊肃王军主校场中,八万将士整齐列阵,酝酿多日, 天下间传得沸沸扬扬的祭奠正式开始。
李迎潮一身素服站在最前方, 身后的八万将士紧跟着齐刷刷单膝跪地, 同李迎潮一齐, 朝向一个临时祭坛行军礼。祭坛之后不远处是一个新立剑冢, 所葬之剑乃韩平川二十年前与李擎苍订下停战盟约之时交换的信物。
陆仕潜登坛,当众宣读祭文,追忆韩平川其人, 声震四野。祭文乃骆无霜所撰,似有意无意地强调着韩平川与李擎苍的相交。新帝赵灵昭总是在渲染二人的关系, 骆无霜干脆就顺势而为。更何况韩平川看似与李擎苍相交尚浅, 实则一生的功绩都避不开老肃王李擎苍的名字。没有李擎苍, 就没有韩平川这为相的二十年,而在这二十年的时间里, 韩平川为大赵朝廷积累的,是邻国数十载也无法匹敌的。
李迎潮孤身一人在最前方,跪在离剑冢最近的地方,心中自有感慨,陆仕潜那如洪钟般响彻校场的声音就在耳畔, 他却对祭文充耳不闻, 因为不需要。李迎潮突然觉得, 在场中人恐怕没有谁比自己更懂韩平川。他忽然就明白了, 韩平川远远不是被天意摆弄之人, 他是无视天意的那个人。
祭文宣读完毕,李迎潮诚心拜首, 心底深处有个不可抑止的声音响起:“韩相,其实我很羡慕你。”
“你就从未预想过自己的下场么?你其实心知肚明吧?但是仍一意孤行,强行从我父王和赵氏皇帝中间抢来这二十年施展抱负的时间,不,你是从老天手中抢来这二十年的时间,你才是真正的赢家,虽败犹荣。”
“相比之下,我父王和赵辰央又做过什么呢?纵然一个称霸割据一方,一个坐上了皇城的至高点,也不过是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只有你,那么明确而坚定地信仰自己,从未动摇,从未迷茫,从未被是非功过的定论左右过。”
李迎潮站起身看向身后,八万将士起身的动作整齐划一,声如萧飒疾走的一阵惊风,风过后天地静默,这静默却又孕育出一种崭新的希翼,一层层地无声荡开,气势浩大磅礴,排山倒海,将李迎潮的目光一路引到天边,一时间万里河山倏忽闪现,白云苍狗下一片壮丽无边。
韩平川在肃王军中哪有这等威望?那么这些人凛然而虔诚的神色又是从何而来?这些与韩平川素昧平生的胶东将士们此时毫无敷衍之色,他们到底在祭奠什么?祈祷什么?寄托什么?
李迎潮蓦地微微一笑,心中困扰他多日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有拨云现月之感。
“韩相,”李迎潮此刻的心境仿若多日的苦雨终风陡然放晴,回身再次看向韩平川的剑冢,眸光澄清如洗,洞达如镜,“二十年足矣,你应该无悔无憾了,剩下的,交给我吧。”
李迎潮兀自对着剑冢照见自心,全体将士不发一言地耐心等待,没人去计较那些繁文缛节,更何况李迎潮叛出大赵,自封为王,祭拜大赵已故丞相本就有些不伦不类,礼制上也没有先例可考,所以大典仪式本就简单。众人叩拜一番,宣读祭文,而后敬献祭品,李迎潮图个略表心意,骆无霜图个借风造势,整个大典就此了事。
校场外的山丘上,两名男子无声静立,前方之人遥望着韩平川剑冢,已是泪流满面,平复了多日的悲愤心情又死灰复燃,正是韩杉。
后面的张鸣神色相对平静,小声唤道:“少爷……”
“不要再叫我少爷了。”韩杉眨了眨眼,扫开眼前的迷蒙,依旧注视着校场。祭典已经结束,全体将士正有序换阵,各自归位准备操练,但方才庄重肃穆、震撼人心的氛围久久不散。韩杉撩起衣摆,跪在地上,朝着剑冢和未及撤走的祭坛方向叩了三个响头,再起身时,已是一脸沉静。
“张鸣,我决定了,”韩杉眼望着下面井然有序的校场道,“就在这里投军,你若有自己的打算,其实可以不用再跟着我了。”
张鸣站起身,毫不犹豫地道:“我自然是还跟着少……嗯……我陪你一起去,相互也有个照应。但是……你确定不去北边了?”
韩杉迎风静默了片刻,衣衫下的身躯笔直傲岸,丝毫看不出曾经受过伤的痕迹。在他看来,李迎潮举办这样一个祭典,肯定夹杂着沽名钓誉的用意,但即便如此,韩杉心中仍旧涌起一阵自豪之感,为自己的父亲骄傲,为自己的姓氏骄傲。纵然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但父亲的时代远没有结束。不管是赵灵昭当政还是李迎潮夺/权,韩平川留下的印记,谁也无法抹去。
韩杉胸中骤然生出一腔豪气,面上也不由多了几分英气,眼神坚定,语调铿锵道:“男儿丈夫立于世间,但求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爹他当年辅佐赵辰央起兵,又何曾顾虑过这些虚名?李迎潮也好,赵灵昭也罢,我韩杉又凭什么要因为他们,给自己画地为牢?”
韩杉望着不远处军威浩荡的校场,远处纵横交错的农田与沟渠,浮云变幻下的人间气象,朗声道:“终有一天我会让天下人明白,让史官明白,是非对错是如何取舍的。”前路总归是坎坷的,何妨不顾天高地厚!
张鸣听得心中激荡,舔了舔唇,涩声道:“老爷当年也是军中之人,同僚副将大多健在,如今又门生故吏遍地,少爷,如果我们自己起兵呢?”
韩杉侧头,望见张鸣眼中的兴奋不由一愣,随即拍了拍他肩膀,失笑道:“我没有半点资历人望,就算真能仗着爹的贤相之名聚起一班人马,一朝不慎也会为人所利用,成为傀儡。我跟李迎潮不同,我爹可什么准备都没做过。”韩杉说着一顿,又道:“而且肃王军素有‘武太学’之称,我也想见识一下。”
“嗯,”张鸣无所谓地点了点头,称呼上一时还改不了口,道:“反正我追随少爷。”
韩杉无奈一叹,张鸣十二岁来韩家,此时若与他分开,也是要重新考虑生计,与他一道从军未尝不是一个选择,便道:“从今以后我叫张寒,我欠你一个哥哥,以后我就是你兄弟,你我二人患难与共。”
张鸣不由眼眶湿润,没等来张宏,他心里也伤心,只是觉得在这种境况下,悲伤也没什么意义,是以一直压抑着自己,此时听韩杉这样说,心中又是伤感又是温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重重地点头:“好!”
韩杉又道:“我们也不应过早下定论,大姐他们虽没来与我们会和,也未必就一定是不在人世了。只是……这天下之大,要如何找到她们呢?还有萱姐和葳葳,”韩杉说着不由一叹,“芙姐在宫里,怕是日子也不好过。”
“还有那些关于葳小姐的流言,真是太恶毒了,葳小姐若知道了,指不定得多难受呢。”张鸣愤恨道。韩杉闻言,眼中不由忧虑更深,一时无话。
其实所谓的流言,还真没对韩葳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去旁听什么流言。再者她心中本就把自己当成罪人,自责不已,也根本无需什么流言来提醒。好在她一路上要照顾黎晓,一直有股责任感支撑着,把心里的诸般苦楚当做老天给她的千锤百炼,慢慢也就能泰然自若地承受了。
话说那日韩葳在船上遇险,黎晓彻底陷入昏迷后,韩葳独自划船,由于不得要领,船行甚慢,第三日清晨才由水路进入西蜀地界。待北岸屋舍炊烟隐约可见,韩葳背起黎晓弃船上岸,船上的干粮已然馊了,但她不敢丢弃,仍旧包了一些带走。
这位从小被人宠大的相府小姐此时已落魄得身无分文,只剩一身臭汗,两鬓不知何时蹿出几缕碎发,嘴唇干裂,皮肤也失去了往日的莹润光泽,只剩一双眼还亮得惊人。虽然眼中净是红血丝,眼底也因不眠不休和过度忧心而一片青黑,但心底深处一直有个声音重复着,那就是一定要保黎晓平安,她拖累的人已太多,绝对不能再看着黎晓在她眼皮子底下离开。
那袅袅升腾的人间烟火仿佛海市蜃楼一般,韩葳背着黎晓走了两个时辰,直要饿得眼冒星星,举目望去,镇子却还在远方。在野外走走歇歇晃荡了一天,趁着休息的空挡,韩葳还以外衫做包裹,收集了一些药草,黄昏时分终于来到了一个安静的小镇。她里面原本穿着改良的孝衣,此时舍去外衫,又背着个昏迷不醒的黎晓,难免引人注意,然而也顾不得了。
西竹镇看起来还是个普通镇子,没有想象中的皇室子弟出入其间的繁华。说起来,西蜀宗氏还是当今天下几个皇室中名声最好的一个,不管是皇室嫡系还是旁支,宗氏子弟给人的印象似乎都是谦逊有礼,作风上从不铺张奢华,也从未听说过宗氏出过哪个荒唐子弟。
韩葳找到一间药铺,本以为可以用自己的药草给黎晓换些补药,然而她能找到的药草都是西蜀常见的东西,压根不值钱,一番讨价还价后,还是老板看她模样可怜才多给了她几文钱。
韩葳放下黎晓,心力交瘁地坐倒在药铺门前的台阶上,抬头望了眼长街尽头,嘴角溢出一丝苦笑,人参燕窝什么的对于现在的她来讲,简直比天边的那轮圆日还要遥不可期。
对面包子铺的蒸笼里飘出诱人的肉香,韩葳肚子一阵叽咕乱叫,不由咽了咽口水,拿出自己发馊的干粮啃着。手里的几文钱,她打算等黎晓醒了,买些能吃的给她。药铺老板朝门口探了下头,不由撇了撇嘴,这俩一脸倒霉相的姑娘咋还赖在门口不走了?
精神再亢奋也是有极限的,韩葳屁股一着地就再也起不来了,愣愣地坐在台阶上,神色麻木地盯着天边的日头懒懒向远山后沉去。
这时,不远处街角走过来一行人,一个白衣男子手持折扇走在中间,前后左右围着一众高大英武的黄衣侍卫。那男子很明显身份显贵,气质高华,韩葳也知道自己现在一脸倒霉相,莫名地有些自卑,忙低下了头。
那一行人不急不缓地走过药铺门前,正低着头的韩威突然皱了下眉,脑中闪过一个画面,眼睛瞬间就大了两圈,重又恢复了神采。韩葳猛地抬头,看了眼静静昏睡一旁的黎晓,抬脚就朝那个白衣人追了过去:“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