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风颜录
作者:秋若耶 | 分类:言情 | 字数:25.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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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巅峰对决
比赛的第三日, 仙韶院几乎空无一人,三大宫里也只剩一些年老宫人留守,而整个长安也几乎倾巢出动了, 十几万人潮水般聚到了朱雀大街, 人山人海直到长安城的最南面。
所有人都只为了目睹帝国宫廷首席乐师巅峰对决的风采与气魄。
上官那颜醒来后气愤交加, 居然让她昏睡了这么久!出门看日晷, 已是巳时三刻, 比赛早已开始!
她一路狂奔,心里无数个念头闪过。此时,师父怎样了?是否能够从容应对?是否已经气血不济?
待她跑上城楼台阶尾端, 扶着青砖大口喘气时,望陌向她投来奇怪一瞥。
“大司乐与毕勒的比试, 你都能睡过时辰。”
弦弦切切的琵琶声响在空中。上官那颜来不及多想, 又一阵冲刺奔到城头。望陌手里的折扇差点掉到地上, 急冲过去拉住她,“别、别想不开啊……睡懒觉也没什么啦……”
她懒得理他, 忙举目观察赛台。此时,无论城楼上还是城下,人们的目光都聚到了大宸赛台上,没有人注意上官那颜与望陌的拉拉扯扯。
俞怀风坐于高台之上,已经怀抱琵琶, 弹拨起了一曲《破阵乐》。
上官那颜咬牙切齿, 将目光狠狠瞪向回鹘赛台, 那个形容猥琐的家伙就是什么毕勒?竟然出的是《破阵乐》!这样激烈高亢的曲子, 师父一曲奏下, 还能平安无事么?
“咦,你不看大司乐, 看那个毕勒做什么?毕勒虽号称回鹘国宝,但咱们大司乐哪里就差了?”望陌拍拍她肩头,安慰道。
她忙聚精会神看向俞怀风,初时还替他担心,但看着看着,听着听着,便再不想眨眼睛了,再不想其他了。他胜雪衣袍犹如降落长安的一片云,从仙界而来,意外中滞留红尘,不然如何能将一首征伐之曲奏得如同神乐?
五弦琵琶泛着日光,晃得他手指如昆仑山上万年白玉雕成,若不是洗过圣泉水,便是掬过天山雪。不然为何能锻造出这样灵动的指法?
捻法疏而劲,轮法密而清,慢而不断,快而不乱。低时如拂落雪,高时如挥旌旗,引万马奔腾!
观者的心便随着那一声声琵琶曲起起落落,紧紧密密。
又一个急促音域拨起,长安的天空,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神鸦,争先恐后撞向城墙,又迫不及待坠落城下。眨眼睛,城脚下便堆满了黑压压一片的鸟尸。
上官那颜的目光未有一丝偏移,隔着飞舞的鸟羽,她恨不能将一世的目光都凝注在他身上。以目光记忆下他每一次挥弦每一次挑弦,每一次抹弦每一次飞弦。
在他袍袖舞动下,每一个动作都堪称完美,堪称极致。让人看上一眼,便从此观于海者难为水。
他目光一直看向前方,不是对手的赛台,而是赛台之外的天涯。此时,他的目光应是不为世间万物留,无红尘,也无他。如此,才能奏出无我之境的巅峰妙曲!
上官那颜缓缓跪倒,此刻她有了朝圣的心态,再不敢对他有一丝的杂念。他神圣不可侵犯,他已经是她心中的神!
此时,她不相信什么天纵奇才,她只相信他非人间所有,他一定是滞留人间的神!
朱雀城楼外,有不少百姓竟也都拜倒在他乐曲之下。有人涕泪纵横,有人热血沸腾,有人呆若木鸡,有人疯癫狂舞。有民间乐者对着高台三跪九叩,有宫廷史官操持笔墨激动书写。
他的目光依然不在人间。将生命付诸乐曲,以生命奏出华章,这是他血液中的坚持。
曲终之时,他收弦罢手。一声凌厉的划拨,似要刺破苍穹!
无尽光芒下,那具五弦琵琶在他怀抱中坍塌灰灭,如同风化千年万年一般不能碰触,经风一吹,都散作天空里的尘埃。
观者无不屏息。
莫非那架琵琶也不堪他生命的华彩托付?非殒身不足以报知遇之恩?
还是,没有什么能在他的璀璨光芒下,独善其身?
上官那颜怔在当地,仿佛那琵琶的结局就是她的谶言。
“不枉此行,不枉此生!”回鹘乐师毕勒朝着对方行了大礼,又朝着城楼上的慕砂行了大礼,“殿下,请恕毕勒无能,无法超越面前的乐圣。世间既有此人,我等乐师还有什么存在价值?”
语罢,毕勒纵身跃下赛台,竟自寻了死路。
台下人头攒动,有为他惋惜的,有为他哀悼的。但随即,人群便爆发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大司乐胜!大宸胜!大司乐胜!大宸胜!”
城楼上的回鹘王子怒拍案。慕砂见回鹘国宝坠台,也是心痛不已,但一看到另一位端坐的乐师,眼神便极为复杂。倾她一生,也只能看到这唯一的传奇!她的心魂早已飘到了他身边。
寒筠端严道:“厚葬回鹘乐师毕勒,赏大司乐黄金万两!”
上官那颜听到这句话,心中一恸。他以性命付曲,换得的便是这黄金万两?钱财越多,于他而言,便越是玷污。他岂是需要人来赏赐的?他弹奏一曲,便是对苍生对万民的恩赐!
她站不起来,跪在地上呆呆看他。
回鹘乐师坠台,他依旧坐在位子上,不知道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既然尚未分出胜负,那在下便来与大司乐继续切磋!”一个洪钟般的男声响起。随即便见一个人影从台下飞走阶梯,闪电般掠至回鹘赛台,稳稳落于中央。
人群里喧嚣顿起。
大宸皇室与回鹘王室都愣了一愣。
这场比赛,第一日回鹘胜,第二日双方平局,第三日大宸胜,三日大赛竟是未分胜负。按理说,加赛一场也并无不可。因为两国要的毕竟是胜负分明。如此暧昧不分的比赛,于大宸而言兴许是耻辱,于回鹘而言兴许是不甘。
“来者何人?”寒筠侧头问慕砂。
“不认识。”慕砂满眼疑惑。
但飞至高台的那人,一身回鹘打扮,汉话却说得极为顺溜。虽然身份不明,但回鹘一方已出不了可与俞怀风匹敌的选手,既然如此,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回鹘一方也就默认了。
寒筠有俞怀风应战,无论来者是谁,他都无半分担忧。他要的只是胜负,再赛一场,也是他心中所愿。
长安百姓也热切希望再看一局的精彩比试,纷纷高喝大宸必胜。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认同了再赛一场的决定。
“不行!”上官那颜大喊一声,眼泪都快飞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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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百姓们的喝声将她的声音掩盖得寻不到一丝尾音。
“阿颜你在说什么?”望陌牵着她的手,将她拉起来。
回鹘赛台上新的选手已经用琴弹起了古怪的曲子,曲调紧凑,几乎不见停顿,很快便俘虏了听者的心,让人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上官那颜抄起桌上的茶壶,“我去给师父送水!”说着便从望陌身边溜走,一溜烟儿跑下了城楼。
望陌看着她跑走,不语。
上官那颜不敢停歇片刻,抱着茶壶,一路奔上了大宸赛台。此时居然一点也不恐高,一口气爬上最后一个台阶。
她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俞怀风面色有些发白,看着她,暗暗蹙眉。
“师父、不要、理会他们……”她一面喘着,一面从地上爬起,“这比赛,咱们不奉陪了!”
“你赶紧下去。”他端坐在一柄琴前,不看她。
上官那颜抱着温热的茶壶,挪到他身边,观察他面色。发现他脸色果然比平常要白,虽然愈显清绝之姿,但容不得她细细观赏,就见他鬓发湿透,有汗水滴下。
她抬手放到他鬓边,给他拭汗,久久挪不开手去,愈看竟愈发心疼起来。
他转了目光看她,“还不下去?”
“我不走!”她赶紧收了面上神态,恳求道:“师父别比了,那人绝不是好人,他定是故意的!”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奉陪下去。”他将她的小手拿开,眉头忽地一蹙,对她道:“给我倒杯水。”
上官那颜立即起身,去寻杯子。
俞怀风从袖中取出一块白帕,放到了嘴边。上官那颜倒好茶水,转身时,他已将白帕收回袖中。
茶水,他只喝了半杯。
上官那颜忽然跑了几步,冲着对面就要喊不比了。俞怀风手里的茶杯蓦地飞了出去,正打中她膝弯。上官那颜扑通就跪到了地上,一嗓子也没能喊出来,一颗檀香珠恰好点在她哑穴上。
对方已经收曲。俞怀风接着弹奏。
上官那颜泪眼朦胧跪在地上,委屈难言。跟他闲话半天,居然一点也没能扰他视听。他接的曲子,分毫不差。
她看他指端跳脱如梦似幻,听他曲声铮铮铁马冰河。他明明已神态倦怠,却也能应付得光风霁月。
她仰慕到极致已成魔,疼惜到极处已成痴。
师父,你知还是不知啊!
曲子将终时,对面爆出一阵清朗笑声,低语以内力传送过来。
“师兄风采不减当年,一如既往地无人可敌呀!我以为你时日不多了,原来却还是这么受天眷,不老不死啊,哈哈!”
对面又起了阵强烈的琴音,刺人耳膜,携裹磅礴的内力排山倒海而来!
上官那颜只觉赛台摇晃,又听“喀喇”一声,不知哪里的支柱断裂了。赛台倾斜,她顺着倾斜的角度身不由己往外滑去,就要掉了下去。
俞怀风一挥琴弦,亦以磅礴内力拂出,毁了对面的赛台。
“果然是你!”他眉目一凝,“你究竟想怎样?”
“我来看师兄能骄傲到什么时候,顺便跟师兄较量一下,看能否打败你,哈哈,还是不行,我还是赢不了你!”对面那人语气略显萧索,然而也是一闪即逝,立即又笑道:“不过,你会有不敌我的时候的!后会有期!”
他飞下高台,也不忘再补上一层内力,将大宸赛台打得彻底倾斜。
上官那颜一路滑到了最边缘,瞥见了外面,顿时恐高起来,眼前发晕。人已到了即将掉落的边际……
俞怀风疾掠过来,一把将她抱起,足点赛台,飞身而至城楼之上。
满城一片慌乱。
“捉拿刺客!”寒筠一声令下,金吾卫迅速出动,搜查长安。
然而此时,人山人海,便是金吾卫也举步维艰。那刺客也迅即没入人潮中,不见了踪影。
当日本是八月十五,满城放灯,却人心惶惶。
事变后,善舞快速离开了城楼观台。望陌站在一旁,摇着扇子,看众人忙碌一片,每人表情各不相同。他只是笑着旁观。
长安满城戒严,不过宫内依旧是融融一片。
上官那颜被南贵妃叫去了宫中,不多时又被皇后叫了去,在皇后那里不期然又遇到了太子望舒。望舒没有再刁难她,竟出乎意料地与她喝了会儿闲茶,末了还着人送她回仙韶院。
一路应付完众人,她恨不得长对翅膀飞回去。
俞怀风当时飞身离了赛台后,与众人客气了一番,便率先回了仙韶院。上官那颜知道他是身体不适,只想陪他照看,但身处宫中,诸多不得已,纵是再急切,也无法抹贵妃与皇后的面子。
回到紫竹居,她心如火焚,顾不上敲门,直接推开俞怀风房门。
“师父,你怎么样了?”
再也顾不上冒犯不冒犯,她直奔寝殿,绕过屏风,见他盘坐于榻上,似在调息。
她立即放轻了脚步,不敢出声,只在一旁候着。等了半柱香时间,她见他面色白得异常,容颜毫无生气。她心中猛地一沉,连奔过去,试他体温。
冰凉!无一丝热度!
她颤抖着摸他脉搏,摸了半晌,也感觉不到哪怕微弱的跳动。
她再颤抖着探他呼吸……
师父,死了……
她泪如雨下,扑上去抱住他,放声痛哭。哭了许久,他也不曾再活过来。她哭得撕心裂肺,几度昏厥几度醒来。
“师父,你睁开眼啊,看一看那颜啊……”
她摇着他肩头,哽咽得数次喘不过气来,“师父、怎么能死!怎么能死!你死了,……那颜怎么办?”
一物从他袖中掉落。上官那颜捡起来一看,是块白帕,拿在手中却觉异样,展开看时,白帕上猩红的血迹染了折叠的数层。她心头颤动,眼中又有无数泪水涌来。比赛时,她转身的一瞥,就见他收起了白帕。原来那时的琵琶曲,他已然元气大伤。他身体不适,不欲她看见,便将她支开倒茶。
那时就伤了自己,却还坚持了一场居心叵测的加赛。上官那颜想来便觉心中刺痛,为何要以性命相搏?为何偏要行此险招也不示弱给对手看?
“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她哭得肝肠寸断嗓音嘶哑,手指抚向他眉头,抚过他容颜。她身体开始颤抖,从所未有的打击,竟这么袭来!
看他倾世的姿容就此凋谢,她心痛得不愿呼吸,无法呼吸。抵近他,她无法思考,径自亲到他唇上。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疯了一般,抱紧他,亲吻他。
原来师父的味道是这样的,好香好甜……
“师父没死!师父没死!”
她脑中受到强烈刺激,痴魔了,抱着他不撒手,亲吻一遍又一遍……
如果就此沉沦,就此万劫不复,她宁愿沉沦下去,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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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所爱,只有一人。
师父,弟子爱上你,该是怎样的劫难?
一个身影悄然停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