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夜行
作者:脸白白 | 分类:言情 | 字数:3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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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南女无心第二十五章
那天晚上, 他一个人坐在御书房,摒退了所有宫女太监,独坐在空旷的大殿上。
烛台上的灯火静静跳跃着, 将整个大殿照得仿若白昼, 灯光是暖的, 但整个大殿却是出奇的冷, 出奇的冷。
已经换过药的伤口, 还隐隐泛着疼,刘曜却一直看着前方,眼神有些空洞, 不知在想着什么,烛光静静打在他侧脸上, 将他另一半面容隐于阴影之中。
良久, 他缓缓垂下头, 一只手轻抚着坐下漆金的龙椅,像抚摸深爱的女子一般轻轻摩挲着。
李德正说, 他心系天下,可只有他知道,他心系的,一直都只有这一把龙椅,这将天下握于双手的王权。
谁若夺了他的权, 他定夺了谁的命;谁若阻了他的路, 他定阻了他所有活路, 这么多年, 一直如此。
他在想, 是从什么时候,他对王权有这样深的执念?
他想了许久, 大概……是从他亲眼看着他母妃在他面前死去开始。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是一个阳光很明媚的下午,明媚得让人觉得一切都很美好。
然而那一天,却成了他这一生都挥不去的阴霾。
那一年,他才八岁。
八岁的他还只是个贪玩的孩子,那日,他与莅阳在绮罗殿后玩蹴鞠,玩得满身的大汗,正抱着球准备回去歇着,却听见殿内有人谈话的声音,两个小屁孩对视了一眼,狡黠地抿唇笑了笑,便达成了默契的共识,抱着球悄悄躲在了垂帘后,偷偷从缝里边看他们在做什么。
殿内,他的父皇身旁还跟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女的站在殿中央,而他的母妃却跪在他们面前。
他父皇刘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母妃,语气没什么温度地问她,“是不是你做的?”
她母妃虽双手撑地跪着,神情却是不卑不亢,只道,“臣妾没有做过。”
“哦?”他伸手抚了抚身旁那女子的头发,“可爱妃说是你做的呢,你的意思是她诬蔑了你?”
她没有惶恐磕头求饶,也没有为自己申辩,只道,“臣妾没有这个意思。”
她这样一句话,却不知怎的忽的惹怒了刘禀,刘禀一手猛地抓住她的下巴,咬牙狠狠地开口,“朕最见不得的,就是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他瞪大眼睛看着她,眼底似有怒火喷涌而出,他见她神色依旧淡漠,忽的冷笑了一声,“好!你既想死,朕成全你!”
说着便起身大喊了一声,“来人!”
立马有太监跑进来,听他冷声吩咐道,“祺贵人下毒谋害周美人,罪不可赦,赐……”他咬牙狠狠说出那四个字,“毒酒一杯!”
那时刘曜虽小,却知毒酒为何物,他想要冲出去,却被莅阳拉住,将他紧紧箍在怀里,死死捂住他的嘴。
毒酒被端上来的时候,他母妃不知想着什么,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刘禀身旁的齐总管瞧着这形势,朝旁边的太监点了点头,那太监便上前钳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开嘴,直接将那杯毒酒倒进了她的嘴里。
他拼命挣扎着想要上前去阻止,可那时年纪尚幼的他却被莅阳死死抱着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母亲就那样在他面前倒下去。
后来,他问莅阳,为什么,为什么父皇一句话母妃就要去死?
莅阳说,“因为他是皇帝。”
他一直记得这句话。
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对王权的渴望便以扎根在他心底。
后来他们被武妃收养,武妃无子,视他们为己出。
但他从来不叫她母妃,只唤“武妃娘娘”。
武妃并不强求他,只道他可怜,母妃就这样抛下他们俩,那时他以为武妃是个好人,她收养了他们,就算他不视她为母妃,日后也定当报答,直到一日,他偶然听到了她与她贴身宫女的话。
那日,他本是要去上书房听夫子授课,武妃像母亲一般贴心将他送至殿门口,叮嘱他好好上课,走至半路,他却忽的想起他昨日写的诗篇因为给武妃念过,便忘在她那处了,但今日还要交与夫子的,于是他便半路折返,却在屏风外听到了她与宫女的谈话。
她似是怒极砸着东西,房内不断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接着就听见她怒吼道,“这已经半年了!那个小兔崽子还是不肯叫本宫母妃!”
“娘娘息怒,许是小皇子还挂念他死去的母妃,再过段时间便好了。”
武妃却是冷笑一声,“他娘都死了半年了!早知道他如此不识趣,当时本宫就不该费那么大心思把他给弄过来!现在那周美人还捏着本宫的这个把柄威胁本宫!”
那宫女赶紧“嘘”了一声,“娘娘您小声些,小皇子才出去不久,小心被小皇子听见。”
武妃却冷笑了一声,却是明显降低了声量,“他听见又如何,凭他那屁大点儿年纪还能知道是我设计让他没了母妃不成?”
殿外的他顿时仿佛石化,过了半晌,却又立马转身离开房间,面色无丝毫变化,但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却渐渐如阴云遮蔽朗月,只剩无边无际的阴霾。
那日回来,他第一次叫了她母妃,冲她笑得眉眼弯弯,天真而可爱。
但那双眼睛,在无人之时,却始终透着那个年纪不该有的深沉与阴翳。
日后,他对她百般讨好,将她哄得晕头转向,真的将他当做了亲生儿子,将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给了他,所以他才能凭着武家的势力,上战场,立军功,夺皇位。
他对王权的执念,始于为母报仇,为了得到这个王权,他可以抛弃自己的尊严,自己的喜怒哀乐,甚至于自己的亲生姐姐。
曾经他以为,如果他有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的母妃便不会死,他便可以保护所有至亲之人不再受到伤害,可他却为了这王权,将所有亲近之人一一推开,变得不相信任何人,变得冷血无情。
然而,到现在,他更加不可能让任何人夺走他的权力。
因为他,除了这皇位,已经……一无所有。
彼时,窗外一轮冷月高悬,夜风如刀,分明未至冬日,却冷寒入骨。
而这深宫之所,最冷的地方,莫过于,冷宫。
无心可能此生都不会忘记她初入冷宫时看到的场景,一群身着破烂绮罗裙头发散乱的中年女子在听到院中一位嬷嬷说开饭了之后,如同饿狗一般忽的从四处涌出来,便朝地上那一盆看着便令人作呕的剩菜剩饭扑去,趴在地上用手捧着大口吞咽着,甚至有人为了一两块肉大打出手,抓着对方的头发衣服不停撕扯着,口中所骂之话污秽难听。
见到这副场面之桃当时吓得愣住了,喃喃地喊道,“娘娘……”
负责接管她们的一个老太监见他们这副样子,极其轻蔑地笑了一声,“进来这里的人,不是熬不下去自杀了,就是熬着熬着跟她们一样熬疯了的人,你别瞧她们这样,再过个三五年,你也跟她们没什么区别。”
无心听了,一双眸子却始终平静无波。
“三五年……”她笑了笑,神色漠然。
就算不来这里,她也熬不过三五年。
她侧身问那人,“我们的房间在哪里,还麻烦公公带路。”
那老太监在这冷宫呆了快十年,也算见过不少被打入冷宫的女子,哪个进来不是哭哭啼啼害怕得要死,要不就是一脸死人模样已然生无可恋,但像无心这般神色淡然平静的人,他倒还是第一次见。
他初见着她被押进来时还只是感叹这么个绝世的美人当真是可惜了,可现在他才开始从上到下细细打量起她来,无心是刚醒没多久就被打来冷宫了的,一身白色里衣,瓷白的脸上粉黛未施,没有华丽的衣饰,没有艳丽的妆容,甚至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但她就静静站在那里便让人感到一种不容侵犯的圣洁静美。
“公公?”
无心又唤了他一声,老太监回过神来,不自觉低了低头,抬手指向前方,“娘娘还请跟老奴来。”
分明刚才他还语气轻蔑不将她们放在眼里,但现在竟恭敬地称她娘娘,这态度的瞬间转变让之桃十分惊讶,无心却是点了点便向前走去。
路过走廊的时候,她们撞见了几个太监,那些个太监见了无心面上立即露出那种蛆蝇还恶心猥琐的笑容。
之桃立马低下头去,害怕的拉了拉无心的袖子,虽然冷宫是这后宫中的忌讳,不可妄自谈论,但却还是有种种可怕的传闻传了出来,据说后宫之所以可怕,不是因为进了冷宫便意味着失了皇宠,失了皇宠庸庸度日也可,但来这里的妃子却是鲜少有不发疯的,这就证明这里的可怕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那些因愤世妒俗而心理扭曲的太监会对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做的事也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残忍变态,有许多妃子不是自杀而死而是被他们活活给折磨死的。
特别是到了夜晚,常常都还能听见从冷宫深处传来的凄厉惨叫声,而此时深处冷宫之中的她们,耳边便回荡着女子那般凄厉惨烈的叫喊与不堪入耳的□□声,无心紧蹙眉头死死捂着之桃的耳朵,但那如同恶魔一般的□□声却还是无时不侵蚀着她们的耳朵。
之桃吓得抱住无心害怕地抽泣,“娘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奴婢好怕……”
无心知道她们之所以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只是因为她们才刚入冷宫,那些人还不敢对她们怎样,但时间一旦长了,她们必定也会遭到那些猥琐太监的毒手,想到这里她不禁收紧了抱着之桃的手,这一次,她们若还能出去,就证明她已经赢了,若不能……
她垂下眼看着怀中的之桃,她已然是将死之人,却是害了之桃同她一起受苦。
她抬头望向窗外那一轮冷月,月光映进她清冷的眸子,在夜里泛起清莹的光,她沉沉开口,“我们会离开这里的,一定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