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小饭堂
作者:漫漫步归 | 分类:言情 | 字数:147.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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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二章 冬去春来饭(八)
“民间神鬼故事中曾有记载道有一老汉,其长子、媳妇、妻子先后被虎所食,小儿子梦见母亲托梦,说山中有一处老树下藏了宝,取出后可终生用之不尽。小儿子梦醒之后欲前往取之,却被神仙拦住告诫。之后才知这梦其实是其母死后化为伥鬼,想引诱小儿子前往同样被虎所食才托的梦。”林斐淡淡的说道,“此所为伥鬼,亦是成语‘为虎作伥’的由来。”
“所以伥鬼也是鬼!”长安府尹点头说道,“自己被老虎吃了,便引诱旁人亦被虎所食。官府若是狸奴的话,犯人便是耗子了。上了公堂之后,若非特殊情况,耗子的证词亦是无法采纳的。”
“更何况狐仙那身金衣还在。”林斐垂下了眼睑,语气波澜不惊,“只要这不收利钱,不克扣供奉的中间人身上那层金衣还在,入局者便人人皆会幻想自己便是那个能在狐仙大限将至时,抢到一片金衣之人,只要这些人还想着能抢到那片金衣,便不会闹上公堂。”
“所以问题还是出在这个被供奉的中间担保人身上。”长安府尹这般想着,瞥了眼那厢的林斐,“可据某所知,我大荣此前还不曾有过扛着雕像上公堂受审的先例啊!”
“凡事都是从无到有的,开个先河有何不可?”林斐听到这里,也笑了。
“如此的话,到了那日,公堂之下必是挤满了过来围观雕像受审的看热闹的百姓了。”长安府尹亦跟着笑了两声之后才眯起了眼,说道,“但你我是官府,不能随性而为,即便知晓这问题出在哪里,却也不能直接将这位中间担保人绑走的。”
“不错!”林斐点头说道,“有些手段即便知晓好用,我等官府中人也不能胡来。毕竟不能胡乱开了这个口,坏了这规矩。”
“便连姓童的都知晓不能坏了自己那‘大善人’‘说一不二’的规矩呢!”长安府尹收起笑容,叹了口气之后,说道,“束手束脚的办事恰如带着镣铐舞剑,难啊!”
“那金衣只要在一日,投了银钱的百姓便会自发的当起伥鬼,拉人入伙。”林斐说着低头翻了翻手里的账本,说道,“看这账本记录,这狐仙神威已从山野村落蔓延至城中百姓身上了。”
“只要那山野村祠中供奉的狐仙在一日,这些伥鬼便会拼命将人拉入其中使其亦变为伥鬼。”长安府尹嘀咕着说了一句,忽地捋了捋须,说道,“本府也是看过几本神魔鬼怪话本子的,知晓有一种生了两枚尖牙齿,拉住活人,往哪活人脖颈上一咬吸食其血的妖怪,那吸血的妖怪叫什么来着?”
“叫僵尸。”林斐接话道,他看了眼说话的长安府尹,说道,“普通人被咬了之后,便也会变成这等吸血的僵尸,每到夜里便出来咬人吸血。因为这等怪物是以吸血为生的,不吸血便会饿的难受,虽说不会死,可也难受的厉害。唔,就似那五石散成瘾之人吸食不到五石散一般的难受。于没有吸食过五石散不了解其难受之处的普通人而言,那感觉就似是脖子里套了条投缳的绳索,绳索箍住脖子箍的极紧,却又偏偏留了一道能喘息的口子。死又死不了,活却也活不好,不吸血便这般半死不活,难受的紧。比起那怪物本身来,这不吸血便会饿的难受的特性才尤为刁钻可怕!不似那等寻常怪物咬完人之后,被咬到的人直接死了。所以怪物自始至终也只有那么一个,便是一晚上吃一个人,那每一晚死去的人都能控制在一个的数量之内。而这等名唤僵尸的怪物,不止咬完人之后能将人变成同自己一样的僵尸,那不吸血便会饿的难受的特质还会逼的其每晚皆出去害人,不断扩大僵尸的数量,很快就能将所有人都变成僵尸了。”
“更可怕的是这等僵尸的天敌,也就是所谓的收伏妖魔鬼怪的和尚道士们若是不慎被咬到或者抓到之后不及时处理,亦会变成僵尸。”长安府尹捋了捋须之后,笑了,“狸奴被耗子咬了抓了,亦会变成耗子,这岂不可怕?”
“这怪物确实可怕!”林斐亦跟着点头笑道,“岂不就似那童大善人七十六笔横财的来源之处一般的可怕?”
“所以他发的就是时疫财啊!”长安府尹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发的一直都是时疫财啊!”
“那他还当真是始终如一,将那‘有石入口,有口难开,只容一人通行’的信念贯彻始终。”林斐面上的笑容淡去,默了默之后,再次开口说出了当日头一回去刘家村时,对童大善人做出的评价,“没想到我长安附近竟还有这等乡绅,捂了这么多年都未听说过,还当真是可惜了!”
听他直呼“可惜!”长安府尹一下子挑起了眉,瞥向一旁直呼‘可惜’的林斐,道:“怎的?这童大善人叫你大开眼界了?”
“善人大多差不离,皆是品行端方之人。”林斐对此倒是丝毫不避,坦然道,“可恶人就不同了,各有各的恶处。当然,似这等披着大善人皮的恶人,更是难得一见。”
第五百三十二章 冬去春来饭(八)
“我亦是见识到了!”长安府尹轻哂了一声之后,默了默,突地垂眸自嘲,“所幸遇上这位的时候是如今的本府,而不是年轻时候的本府,若不然本府这狸奴怕是也要交待在这等成精老耗子的手里了。”
林斐听到这里顿时笑了,他轻哂:“不知大人对此有何高见?”
“没有高见!”长安府尹闻言却是两手一摊,坦言,“不过我看那些大夫治时疫的法子都是将当地染了时疫的城池同旁的地方隔离开来,至于对付那些染了时疫之人,能治好的就治,治不好的就干脆填埋或者烧了,法子真真是简单粗暴,一目了然。”
“依那些神佛的话讲便是‘大道至简’。”林斐闻言,说道,“大夫治时疫的法子亦能称得上是‘大道至简’了。”
“但时疫让人畏惧,又因着其直接损害到了自身性命,使得人人自危了,自是对大夫这等隔离城池和烧埋尸体的手法不会多言。”长安府尹闻言只略略一想,便摇头道,“这个同时疫那一目了然会害人性命之事不同,用了一个‘诱’字,且这‘诱’字还直戳人心。众人见了时疫会畏惧害怕,不敢靠近,可见了这狐仙金衣,却是非但不惧,还会觉得这便是机会,即使拼命拦着,也要上赶着往前凑。”说到这里,长安府尹再次两手一摊,叹道,“这等情形之下,谁敢隔离?又要用什么方法来阻拦?”
“财帛动人心。”林斐点头说道,“这一场局真真是极致的拿捏住了人性啊!”他道,“所以我道先时不曾听闻过童大善人这等人真真是可惜了!”
“莫叹可惜了!”长安府尹挥了一下官袖说道,“这童大善人与刘家村这些事若是放在那戏台之上演,我不止会如你一般觉得先时未曾听闻此人此事简直可惜,还会觉得这一手阴谋诡计的妙局真真是精彩!可这事不是戏台之上演的,是就在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发生的,我等又是查案官员,不是无关人等,自是要解决此事的!”他道,“看戏自是觉得台上的戏越精彩越诡谲越好的。可本府这等查案的官员是要解决问题的,于要解决问题之人而言,问题自是越简单越好了。”
“大人说的是!”林斐闻言抚掌,而后再次抬头看向长安府尹,正想说话,那厢的长安府尹便主动拿起了手里的茶杯。
他以茶代酒,朝林斐举起了茶杯,说道:“幸好那日刘家村是你与我一道同的行,劝住了我莫要抽身。此事非同小可,本府需得承认,那日……你确实比我看的更远!”
“大人谦虚了!”林斐看着今日比起刘家村那日来,对此事的态度明显慎重了不少的长安府尹说道,“那日所得消息不全,林某也只是觉得这刘家村的银钱来路成问题,能猜到这大善人会动用手段让旁的村子的村民出钱,可其用的具体法子却是不知晓的。”
“不过虽是不知具体法子,可这等‘变出钱’来的戏码背后必然藏了大事。”长安府尹却道,“你说的不错!刘家村这件事宛如时疫一般,不能任其自生自灭,在城中扩散开来,而是一旦发现,必是要立刻阻止的!”
顿了顿,不等林斐开口,他略略一顿,又继续说道:“其实你那日说这一场骗局要倒了或许也是对的。本府能搅动这群做局的乡绅,寻到突破口,可见这群乡绅私下之间早已因分赃不均生出龃龉来了。再者每年五六个村子的村民掏出的银钱,虽说是一成筑了金衣,两成分与百姓当了分红,七成他们自分来着。可因着这一场局持续的实在是太久了,白纸黑字上写着的等到五年之后能跟着分钱的百姓亦越来越多。两成的利实则已不够分给那些百姓了,从今年起百姓分得的利钱要占到三成了,利滚利的,待到大后年便是四成,再往后百姓分走的银钱便越来越多,他们这些乡绅自是已生出退意,想要跑了。”
林斐恍然:“每一年参与分钱的百姓都比上一年要加上不少,就似那僵尸一般。旧的,老的僵尸是不会死色,新的僵尸却又加入了进来。那些早投钱的百姓实则已跟着领了好多年的银钱了,如今随着收回本钱,能白得利钱的百姓越来越多,每年所谓‘赚取’的五六个村子的村民掏出的入伙钱却又并不见多,这些乡绅到手的银钱自是越来越少,待到骗局骗不动了,自是狐仙大限将至的时候了。”
“所以,这看似无解的骗局其实有个至关重要的弱点——时间。”林斐想了想,说道,“岁月无情,管他男女老幼,善人还是恶人,都一样。所以哪怕任他手段再如何高超,抛出的饵能将鱼塘里所有鱼都网罗进来,随着每年得利的老鱼越来越多,赚取的新鱼加入其中的银钱却是越来越少的,是以终究会有那崩塌的一日。”
“这就如同那神魔妖怪故事话本子里,吸血的僵尸只能吸食活人的血,却不是能吸食僵尸的血是一样的。随着城中所有活人的血都被吸食过一番,所有人都变成了僵尸,无活人可吸食时,这些僵尸便只能半死不活的吊着了。”林斐说道。
“这些伎俩这群乡绅自然清楚,自是准备提前抽身了。”长安府尹嗤笑了一声,说道,“毕竟这些乡绅又不是父母官,不需理会这些身在局中,还希望局面继续维持下去的百姓的死活。他们这一场骗局的做局者一退,原本还待几年之后才会出现的分不出银钱的局面,怕是会随着他们这突然的抽身一退,瞬间崩塌。一众参与其中的村民皆会蜂拥着冲向刘家村那座村祠阴庙,去扒那跑不了的狐仙身上的那层金衣。”
“人那么多,狐仙却也只有这一身金衣可分,势必会闹出乱子来。”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局面……想也知晓迟早是要闹上我长安府衙的。”
这件事或早或晚,他这一地父母官总是要面对与解决的。
“比起似那陆夫人之事一般事前没有收到半点风声,被架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说到这里,不忘瞥了眼林斐,见他已开始去翻那午食食盒下一层的点心了,这才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忙了这一通,他亦有些饿了。没办法!人做事时总是比不做事时饿的更快的。他一面有样学样的打开食盒,一面说道,“未免到时惹出那等大事来,本府自是要寻出办法来拉住那几个想要跑路的乡绅了。”
“到底是长安当地的地头蛇,在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早呆习惯了,便是跑去了外乡,隐姓埋名的,又怎会过的舒坦?”长安府尹嗤笑道,眯起的眼风也由锐利转为圆滑与老练,“那身狐仙金衣定是平不了账的,真闹大上了官府,他们这些做局的乡绅也不见得能得什么好处。即便白纸黑字,明面上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可暗地里呢?要知道人可是只有一条命的,那么多村民之中难保不会出一两个荆轲似的人物,他们惜命的很。有更稳妥的法子的话,自是会想用更妥善的法子来解决问题的。”
“这群乡绅原本还未必能想到什么妥善的法子,可大人这般一上门,说了童大善人搞不好要惹上官司的事倒是提醒他们了。”林斐打开食盒,看着食盒里两个芥菜团子同一旁的茉莉豆浆饮子,一面将案几上的烛台移至那盛着芥菜团子和豆浆饮子的陶器托盘底下煨热起来,一面说道,“比起背井离乡,隐姓埋名的日子,当然还是继续在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当地头蛇,光明正大的过日子更舒坦了。”
“似耗子一般到处躲藏,见不得光的日子哪有能曝露于阳光底下的日子好呢?”长安府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那吸食人血的名唤僵尸的怪物好似也是不能曝露于阳光之下的吧!这怪物只能在夜里出来觅食,白日不能出来的,因为见不得光。”
“是这般没错了!”林斐说到这里,亦笑了,他道,“所以我每每翻看《山海经》,看那些民间早有所传的妖魔鬼怪故事时,便时常感慨也不知究竟是何人设计亦或者是当真看到过这些妖魔鬼怪的,细一品,才发现这唬的小孩夜里啼哭的妖魔鬼怪真真是每一个品起来都越品越是发现竟是如此的耐人寻味!”
“或许真是不世出的高人编纂设计的吧!”长安府尹想了想,说道,“譬如姜子牙、诸葛孔明、张子房那等既能运筹帷幄,入得文武庙的全才,又精通易经爻卦之人?”
“话本子与演义之中都将这几位大才皆描绘的恍若半个神棍似的,”林斐说道,“所以我在看到这童大善人等人做的事之后,又想到了这吸食人血的僵尸怪物。便在想这些所谓的《封神演义》《三国演义》还有那《西游》话本中猴子怎么都翻不出那五指山,如此擅念经文的唐僧取得真经并不是靠念经,而是靠猴子一根铁棒扫平前路,这些话本子中的情节常被谨慎之人诟病只能当话本子看个乐子,与真实历史相距甚远,却偏偏又能流传如此之广,或许亦是有其原因的。”
“说来惭愧!本府也是直到今日才发现自己从未看懂过这些神魔鬼怪。若不是今次之事,本府对这些神魔鬼怪的理解竟也同我那听到神魔鬼怪故事便只会哭闹喊着‘妖怪来了’的小孙儿没什么两样。”长安府尹叹了口气,说道,“真是惭愧!此事过后,本府当真是觉得自己该认真看看那些本府以为自己看懂,却是从未看懂过的神魔鬼怪了。”
“我亦觉得有趣,是以只要闲暇得空,便常与衙门中的同僚们买些坊市上的话本子来翻看。”林斐说道。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不由笑了,他看向林斐,问道:“那他们看懂了么?”
“不知。”林斐摇头道,“我亦每看一次总能看出些不同来。至于他们看出了什么,我便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