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环绿家里来了口信，要她回去嫁人了。

自从越苏掌家之后，院中两个婢女的奴籍都已经销毁，环绿将此事告知家人，她那自小定亲的未婚夫来信，婚期将近，望她早日归家。

至于钱财，家中这些年靠着她的接济，做小本买卖，多多少少攒了些银子。

主仆两个亲如姐妹，越苏拿了二百两银子替她存在钱庄，私下再给了五十两碎银。

只要没有大的周转，这些银子足够一家人过活几十年。

环绿自知惭愧，在何家最艰难的时候，离别了越苏，二人话别时，她看着这个当妹妹般的主子，心中还有千般嘱咐万般忧虑，忧心她的身体，忧心她的婚事。

“老爷太太对姑娘也就那样子了，多事之秋，姑娘凡事保全自身为上。”

她知道越苏对父母之情已无多少希冀，但是心软就是最直接的软肋。

尤其是这一次填补府中的空缺，她明明可以不理会，反正侯府就算剩个空壳，大家勒紧裤腰带，典当过日也能过上几十年。

可她还是精打细算想出办法，买回了那些田地，让租户和庄里的奴仆重新过上稳定的日子，不让他们流离失所。

“表公子虽然一时生气，可多年情分在，若是姑娘愿意修好，也不是难事，只是暂时委屈了姑娘，傅家老太太那里，怕是不止一个伺候多年的侍女那么简单，若是......”

说到此处，环绿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决定多说一些，哪怕越苏觉得她逾矩，她也要道明。

“若是太子殿下愿意原谅的话......姑娘未尝不可试。”她心里对越苏最担忧的，莫过于此事了，“殿下对您的情意，奴婢看在眼里，他不是那般能轻易放下的人。”

说完，她有些后悔了，若是越苏真想当太子妃，又何苦让自身陷于这般难受的境地。

还连累了整个何家，蒙此大难，恐怕这辈子，她都将活在愧疚当中。

“姑娘为何，不喜欢太子殿下呢？”

这是环绿一直以来没有想通的事，在她眼中，纵使傅明朗有多年情分，可是比太子殿下，他似乎也只有多年二字可以说得出口了。

太子殿下对越苏所做的，早就超出了一般男子所能做的，他愿意为一个将死之人，同皇帝皇后抗争。

寻常的男子，莫说如此，就是父母稍稍阻拦，都退避三舍，轻言放弃。

越苏听见她的问话，却是愣住了。

其实回望这么久的相处，嬴琅对她所做的事，除开情急之下的口误，几乎都是对她有求必应，无微不至，有一些就算是傅明朗，也做不到。

可她除了最开始的嫌恶，避之不及，到最后，就算明了他的心意，也只有愧疚。

“大概，是地位卑贱使然。”她回答道。

“先朝成帝一日杀三子，皇后自尽，惠帝诛了发妻满门，屠杀上千人，这些，最初不也是情意融融的帝王夫妻？”

越苏想起史书上那些只言片语就概括的事，背后却是数不尽的惨烈，还有无辜受累者，以及那些朝为豪门，暮成尸首的贵族子弟。

正如今日，嬴琅退婚，于他不过是受人背后议论几句，于整个平安侯府，却是接连陷入绝境当中。

有朝一日，她真的对他倾心相待，全副身心都投进了帝王身上，只要他变心，她就再无回头路，甚至连保全自己和家人都做不到。

越苏只要想到会有这种可能，就会一遍遍掐着自己的手，告诉自己，此时的美好只不过是虚幻，她不能沉溺其中。

“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却只能仰仗他鼻息过活，我要无时无刻不敬畏他，揣摩他的心思，怕他生气，因为一旦他不爱我，厌弃我，都会是灭顶之灾，我怎么会真正爱上一个可以随时夺去自己性命之人？只会是时时刻刻的忧惧和讨好，与其真有这么一天，不如趁现在他尚有余情，对我怜惜之时，断了这不对等的缘分，总好过有遭一日被抛弃。”

环绿没有想过，最根本的原因，居然是这个。

她知道越苏心中自有丘壑，不似一般女子，将婚姻放在了最前面，寄希望于男子。

可她也没想过，她心中，居然是这么悲观的。

“姑娘其实很久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要嫁给谁对吧？”

“表公子与何家家世相当，他本身又是一个长情朴实的人，性子温厚和润，况且这么多年，姑娘与他都是相惜相知，他做不出辜负姑娘的事，就算辜负了，姑娘凭借着侯府的势力，和离也好，绝婚也罢，总能过活。”

可是傅明朗这般老实的人，他不仅对心爱之人温和服帖，对长辈也一般重视尊敬，所以，才会有那个凌月之事。

她实在为越苏担忧：“如今表公子，身边也有了贴身丫环，不知哪一天，那个丫环，或许真的就成了他的房里人，姑娘又该如何自处？”

环绿的问话实则也是越苏一直考虑的，她以为，傅明朗会是那个一直等待她的人，可是，似乎不是。

环绿走后，环青就成了枫林馆的大丫环。

对于刚来的素宜，虽与她年纪相仿，可是身上那股子成熟的气质，老让她觉得，比徐妈妈还老太横秋。

原先她虽被环绿管束，但在越苏的纵容下，其实过的还是挺不错的，素宜一来，先是将院内所有的房屋进行了打扫，一应摆设都登记入册，连姑娘的首饰，每日起来都要清点一番。

这如今伺候的就只有她们二人会进姑娘的屋子，这是在防谁呢？

趁着她今日外出办事，环青偷偷向越苏埋怨。

“我好歹伺候姑娘那么多年了，她一来就像个管事的一样，什么都要听她的，倒显得我没用了，姑娘，我真的如此没用吗？”

越苏摸着她的脑袋，像摸着小猫顺毛安慰：“你也不用妄自菲薄，环绿走之前，觉得素宜心思细腻，还会算账，所以才将院内事务交给她，今时不同往日，东西少了，管理起来也方便，登记在册，起码知道还有多少家当，不必出了什么事就火急火燎，成了无头苍蝇。”

也是要多谢素宜，不然她也想不起来，珞珈玉璧差点就被阴差阳错卖了。

要是被太子殿下知道这件事，又是一桩罪过。

素宜遭遇过家破人亡的惨剧，对于纳入自家范围的东西，都必须牢牢把控才有安全感。

“你呢，虽然有些粗心，可你......”她想了半天，似乎没有想到什么能夸赞环青的，只好笑道：“你机灵，从前我偷偷出去那么多回，你都没有漏过馅儿，可见，你也是个聪慧之人。”

“真的吗？”环青仰着头，思索着她话中真假。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