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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恋不忘

作者:野蔓 | 分类:都市 | 字数:79.6万

番外(二)相知

书名:恋恋不忘 作者:野蔓 字数:8767 更新时间:2024-10-10 18:36:35



那是我很倒霉的一天。

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在酒店接待了欧阳琛,一觉醒来天都黑透了。

离开时老钟跟我争执了几句,说是晚上欧阳琛要去会所里谈生意,让我尽量避开他。

我知道,他是个体面人,更是十分低调的体面人,所以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跟一个陪酒女有什么牵扯。但那天我也是倔了,非要去会所上班不可。老钟拗不过我,只得开车把我送过去。

赶到会所的时候,我还差点迟到。还好,今天客人不多,张玉也没吵我。

快散场的时候,一个叫钱永霖的富商给我送了几个花篮。会所的花篮都是有提成的,一个500,对对分成。所以收到花篮的时候,我还被人调侃了几句。

可是女人多的地方终究是是非多,当天晚上接到钱永霖的是三楼的陪侍沈安妮,也是我们这里的台柱子。而我呢,不算正经陪侍,只是一个弹钢琴走过场的,论理说,这些个花篮越过她而给了我,是很驳她面子的。

她自然很生气,二话没说就把我拉到门口,给了我一巴掌。

而那个时候,欧阳琛刚好路过。

我愣住了,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看着他从我们旁边走过去,连眼都不带眨的,仿佛根本就不认识我。

该怎么说,我心里的感觉?

人的心,都是肉长的,虽然我曾一次次的告诫自己,他只是客人,一个比较仗义的客人,他对我是没有感情的,也不该有感情。

可是,当这一幕真的出现的时候,我心里不是不难过的。

冲动之下,我拿旁边的酒瓶子砸了沈安妮,算是跟她结下了梁子。事后当然我也后悔,在这种地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低调点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但那个时候,我的脑子就像是被人挖空了一样,直到见到欧阳琛的时候,依旧还是空荡荡的。

夏日的夜格外漫长,那天晚上下班,老钟就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去凯旋广场等一下。到了那里,果不其然停着辆黑色的宾利。

这是欧阳琛的车。

上车时,他正全神贯注地摆弄他的文件,我偷偷瞟了一眼,满满的行程表。知道他还在忙公事,我很识相的把脸转过去。

也许是百无聊赖,透过墨黑色的玻璃车窗,我开始端详起旁边这个人的脸。

据说,他是从华尔街来的侨商,小三十,未婚,身价数十个亿,这几年海滨市的房地产资金链,都是他在中间牵着头,可以说,他是站在这个城市最顶端的那一类人。

这样的人,原本是不会跟我有什么交集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坐在我的身边。那么近,近得让我忍不住去打量他的面容。

他好像有点回族的血统,所以五官格外深邃。此刻他微垂着眼,长而黑浓的睫毛覆住炯亮的眸色,每次有车迎面开过,右侧的半个脸庞便会浮现出来,接着又暗淡下去,仿佛铅笔扫出来的阴影,开笔时浓烈,结尾寡淡却依稀别有深意。

时光在静默中流逝,车驶出凯旋广场后过立交桥便到了香樟小路,之后在香樟小路左拐向西缓缓行驶着。放眼望去依稀能看到海边高耸的灯塔,右边露出鳞次栉比的温泉中心。要是去酒店,早该拐弯了。

我渐渐觉得不安,可这一路,欧阳琛不是接电话就是看文件,内容大多是股市和生意上的事情,有时英语有时国语,我听不太懂,也插不上话。

直等到他挂断手中的电话,我才小心翼翼地问:“不回酒店吗?”

“嗯。”欧阳琛关掉手机。

一路再没有别的话,他本来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我早就习惯了。其实这样也好,他要是话多了,我应付的也多,还不够累心的。

车子继续向北开去,在细雨霖铃的街灯下,两旁的景色在光幕般迅速地向后褪散,正前方,岐山那朦胧高大的山影在渐渐逼近,良久良久,我才注视着黑黜的山影,轻轻念了句:“要去北海望吗?”

海滨市临的是南海,但却有一处向北而坐的山麓,地势平坦,风景宜人,据说站在山麓之顶极目而去,甚至可以望到北方辽阔的渤海。当地的房地产商在此处修建了许多专供休闲度假的别墅,人称北海望,许多来海滨闯荡的北方人,都很喜欢到这里度假,以解思乡之苦。

在海波起伏的苍白光亮中,我有些恍惚,我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

欧阳琛没有回答我,车沿着小路缓缓驶上山坡,穿过细细的黑栏栅后,右拐进了一间欧式的海边别墅,然后停下。

一下车,嫩叶的香气伴着清凉的海风扑鼻而来,在渺不可知的黑夜里,新绿已经早早地散发出花草的馨香。

欧阳琛率先向屋里走,我关了车门就要跟上他,老钟却突然低声叫住我:“叶小姐。”

“嗯?”

老钟迟疑了片刻,才微笑着说:“生日快乐。”

“啊?”我颇感意外,“谢……谢谢。”

但是,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生日呢?

老钟有些不好意思,转过头轻声咕哝了一句:“不用谢我。”

这时欧阳琛已经走远了,我满腹狐疑的跟上去,推开门的刹那,满室华灯流光溢彩,一行穿戴统一的服务生齐齐躬下身子,声音如海涛般洪亮:“叶小姐生日快乐!”

我不禁怔住了,这时候,我就算再傻,也知道是谁的安排了。

晚餐吃的是极为地道却又家常的北方菜,风林茄子、粉蒸肉、酱骨架、京酱肉丝、地三鲜……一道道都是我最爱吃的菜色,慢慢地咀嚼起来,依稀有母亲的味道。

细细品着这份流失在记忆中的滋味,我抬起头,眼中似有泪光闪过。是的,这些菜都是从前妈妈经常做给我吃的,就连北辰也曾为我做过,而如今,我不但再也吃不到妈妈做的菜,甚至都快要忘记这个味道了。

但是他却记得。

为什么他会记得呢?

餐厅布置得很浪漫也很喜庆,小小的一张红木圆桌上,错落着鲜妍的烛光,烛光间点缀着怒放的火红玫瑰,旁边就是半露天的海景阳台,透过屋里的玻璃向外望去,迟暮的星光点缀着微蒙的天地,山海一片静谧,只留下无双的良辰。

似是怕烛光太过微弱,墙壁上还亮着一盏雕花的檀木小灯,光芒温柔得令人心疼,此情此景,倒让我有些恍惚。

闭了闭眼,我差点以为时光一跃回到几年前,学校实验室楼道的阴影中,那个深夜里捧着蜡烛的祝她终于又老一岁的大男孩又回来了,那个亲自下厨为她做一桌子美味佳肴的易北辰又回来了。

可惜的是,人可以借着回忆回到过去,却无法让过去的人借着回忆走进现实,再睁开眼时,良辰美景依旧在,眼前的人却已换了容颜。

“恨我吗?”欧阳琛看着我,毫无征兆地问。

我愣了一下,仰起头,此时他已褪下黑挺的西装外套,也许是因为热,衬衣的袖口被他微微向上卷翻,颜色和他的为人一样有些冷,但是他的眼里却浮起很轻又很柔的笑意,一如他握着我手指的力道:“恨我不管你,不去保护你。”

很久很久,都没有看过他这种温柔的眼神了。

“欧阳……”我看着,只觉得这目光熟悉得暖人肺腑,心也不由安稳下来,低头的刹那,一滴泪就在满眼的烛光里一闪,滑落眼角。

恨吗?

谈不上恨吧,但是怨是有一点,没有哪个女人希望自己的枕边人对自己毫不在乎的,哪怕这个人你并不喜欢。可是此情此景,倒是让我连怨也不能了,这是我自己的命,旁人没有义务为我的命运买单,我又凭什么怨他?何况,在我人生最困难的时候,他已经救过我一次了。

欧阳琛没有再说话,只是示意服务生都退出去,亲自启了两瓶陈年老窖,一瓶递给我,一瓶倒入杯中自斟自饮,酒香醇郁,入口化作绵绵的乡思。

“我可以保护你一时,但真正能保护你一辈子的人只有你自己,”半瓶下肚后,他才看着我,伸出手摸了摸我微微发烫的脸颊,烛光照在那双幽黑的眼睛里,好似深不可测的无底洞,依旧渗着不见天日般的森冷的光,“永远记住你的身份,因为这个世界不会忘记,用它来武装自己,就没有人可以用它来伤害你。”

是啊,人的命运

本就是握在自己手中的,要想不被人作践,就要学会面对命运堂堂正正的活着,靠自己的手来保护自己。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这话仿佛在说给我听,却又像是坚定他自己。

十八年的珍窖,仿佛是一段苦涩绵长的传奇,烈酒穿肠,很快醉了回忆,也醉了我的心神。渐渐的我神志模糊,心底的情愫却猛兽般四处冲撞着无处宣泄,便支起额头痴笑着看向欧阳琛:“你……欠了我一样东西。”

欧阳琛只是自顾自地喝酒,连眉头也未曾抬起。

“你装什么装?”我恼了,重重地推了他一把,“我最讨厌你这个冷冰冰的样子,好像所有人都亏欠你什么似的。其实你的心没有那么冷的对不对?”

“……”

“你总是很有道理,总是很有理由,总是替别人想好了一切却又那么不近人情,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不肯亲口说一句……”

欧阳琛侧过脸瞪我,示意我闭嘴,可是喝醉的我根本不怕他。

“欧阳先生,我要敬你一杯,”我说着,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靠在欧阳琛的右肩上,将酒杯送在他的薄唇边,“喝了这杯酒,你就不许抵赖,你要乖乖地……乖乖地对我……对我说声生日快乐。”

欧阳琛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语气无端恍惚起来,似乎也有些醉了,尽管记忆中他很少喝醉:“我第一次见你,是很久以前,你还在上大学吧。你从一辆汽车的轮子下救了一只贵宾狗,那只狗已经被碾得奄奄一息了,主人却始终没有出现。是你,抱着它一路跑向宠物医院救活了它,还拜托事故现场旁边的商店老板留下你的号码,以方便狗的主人找到它。”

“狗……是啊,如果不是那只狗,我也不会在送毕业生晚会上迟到,也就不会……”

也就不会和北辰在一起。

我低声呢喃着闭上双眸,仿佛还是大学刚入学时,文艺部的人安排我和商学院的学长易北辰一起在送毕业生晚会上合奏一曲《以吻封缄》。

可是演出的那天,我却遇到了那样的事。

等我再赶回现场时,晚会已经结束了。为着预先安排好的节目被我放了鸽子,校学生会主席动了好大的肝火。我委屈地直掉眼泪,最后还是易北辰留下来安慰我,两颗年轻的心就在那个夜晚慢慢靠近。

可是狗的事我只告诉了北辰一人,欧阳琛又怎么会知道呢?

许是酒喝得太多,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也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满脑子都是我和易北辰的点点滴滴。

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到最后我彻底醉得不醒人事,仿佛做了一个冗长又疲惫的梦,梦境里湿淋淋的、漆黑一片,像是沼泽,我想要挣扎,但越挣扎就陷得越深。这时一只手如同救命的稻草般冲我伸过来,我顺着手望去,发现手的主人正是易北辰。我刚要把手递给他,身子就被人狠劲拽拉着、不停地向沼泽深处陷下去,我怕极了,哭着喊出易北辰的名字,可所有的一切还是不容抗拒地离我而去,连同那张令我魂牵梦绕的容颜。

等稍微清醒一点时,我才明白自己正躺在床上,欧阳琛正支起手臂注视着我,眼眸乌黑而专注,仿佛是不可知的暗夜。而他的手,则一点一点地从我的脖颈向后背抚去,动作虽然缓慢,却毫不停止,这样不做强攻的轻挑却让我觉得脊背发麻,备受煎熬。

闭上眼最怀念的是一个人,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另一个人,这便是人活着最大的悲哀之一吧。

“不要……”我的心抵触着他,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贴近他,这种反应令我觉得羞耻和堕落。

突然,欧阳琛伸出手,用力我拉到自己怀里,然后翻身重重地压住我。他身上有股烟草味,它不同于汗渍的浓厚油腻味,而是有股铮铮硬骨的男子汉气息。

这味道并不令人难受,可我的心却似被这丝丝缕缕的气息拉扯着,一阵阵地牵痛起来,连同着肠胃一起痉挛。

是的,痛苦,我只感到痛苦的,我痛苦不是为了宿醉的疲惫,也不是为了这个夜晚所承受的委屈,而是因为我回不去了,那些和易北辰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全都回不去了。

悲伤像风浪迭起的海潮,借着醉意一层层地推向我心底的脆弱,最后我终于崩溃,抓住欧阳琛的双肩,痛哭着问自己为什么,哭到最后甚至开始扇自己耳光。

因为我忽然意识过来,我再也配不上北辰了,曾经的、我的所有骄傲和纯真全都葬送在命运的惨淡经营中,现在的我,是那么的下贱,那么的低微!

可是恍然间,欧阳琛却走了过来,按住我已然红肿起来的双手,大声地喝斥我:“停手!”

“不要管我。”我还在哭,脸上胃里都是火辣辣的疼。

“我记得你曾在首都XX大学读书,”欧阳琛却用力的抱住我,他语气很轻,到了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喟叹,“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名校,好好的,为什么会跑去那种地方上班?”

是啊,好好的,我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做事?为什么呢?

我受过的委屈,我吃过的苦,我所遭受的一切,曾经的曾经,我是多么想对易北辰哭诉!可是我找不到他,自从他去美国读研后就开始音讯全无,甚至东窗事发时还有人拿钱来封我的嘴、让我永远离开易家的人。

我伸手夺过欧阳琛的杯子,一仰而尽,呛辣的滋味激得我心头一颤,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大滴大滴地砸在杯子边上,溅起苍白的水花:“被人打压着,不见天日般被人肆意践踏着,出了事情,就有人拿钱来堵住你的嘴。这样的生活,你是否经历过?永远永远,被金钱胁迫着,被一个看不见尽头的希望牵扯着,像趴在玻璃上的苍蝇般没有出路,这样的生活,你是否经历过?”

混杂的烈酒,一团火似的在肺腑中融化,燎得骨肉焦痛,回忆就像沉底的巨石,深重地积压在我的胸口。幼时勤劳慈爱的母亲,雪地里易北辰吹着萨卡斯的背影,陈院长愤怒的咒骂,同学看向我时鄙夷憎恶的目光,远夏董事会对我的胁迫,以及最后那辆疯狂呼啸而来的卡车,全都疾风暴雨般冲击着我本该麻木的神经……记忆会模糊,痛苦却不会,仿佛是一种顽疾,跗骨之蛆般地黏住你,固执地不肯痊愈。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二十二岁生日的那天。

我像往常一样去医院实习,同科室的刘医生由于要给孩子开家长会、又不想请假扣工薪,就拜托我帮忙检查一个深度昏迷的病人的大脑状况。因为刘医生临走前特别嘱咐我,这个病人已基本确认脑死亡、而病人家属也已同意在第二天将该病人的心脏移植给患有心脏病晚期的隔壁间病人,所以整个检查流程不过是例行操作,进展的十分顺利。

可令我震惊的是,检查的结果显示出病人并非刘医生所言已经脑死亡。也就是说,第二天将要进行的手术是要把仍然存活之人的心脏转移给另一个人,这是谋杀!

当时检查室就只有我和同校的研究生周晋雅,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我拜托周晋雅同我一起检查,检查结果则分毫不差。

由于事态严重,我立刻将这个事实告知了那个心脏病人的主刀大夫陈院长,并询问之前的手术安排是否有误,谁知陈院长竟大发雷霆:“我做医生几十年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还要你这个黄毛小丫头来教训我吗?”

我只好降低姿态:“不是的,院长,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人命关天,你们一定要弄清楚才行。而且我刚才明明看到他……”

“事实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别人制造出来的,如果人人都说他已经脑死亡了,只有你一个人笃定他不是,你觉得会有人信你吗?”当时陈院长从容平缓地说,“叶轻,我奉劝你一句,不该你管的事情就不要多问,别给自个儿找麻烦。”

年轻气盛的我没办法相信这样毫无廉耻的话竟能从自己的老师口中吐出:“您怎么能这样说呢?您是医生,您要救死扶伤,医者仁心,您怎么可以把活人说成死人呢!您这样就是故意杀人您知道吗!”

“够了!”陈院长当即拍案而起,“好,既然你非要污蔑我,那我们就一起进警局,不过我奉劝你,如果你没有证据或者是证人,我会告你诽谤的。”

“去就去,我就不信,这个世界还能是黑白颠倒的!”

到了警察局,我将自己所见所闻和盘托出,警察去医院集结了几个医生再度对那个病人进行检查,结果竟然真的是脑死亡。

所有的证据都被抹杀干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夜之间被确诊为脑死亡,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一辈子都无法相信,那群所谓的医者竟然为了钱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恶事!

我笃定事情有诈,警察便问我可有证人,我想到了周晋雅。

周晋雅的爸爸和易北辰的爸爸曾是生意伙伴,所以易北辰跟她关系一向不错,知道我们同在医学院念书,还特意向我引荐过。也正因为如此,我跟周晋雅也算谈得来的朋友,我相信周晋雅绝不会说假话。

可当警察向周晋雅盘问事实时,周晋雅只是从容不迫地说:“事实是——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第二天,这件事上了首都的头条新闻,对医学院以及医院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医学院为了公正起见,公开组织了研究小组调查这件事。在调查过程中,有人向院里举报说:我和副院长陆荣则关系匪浅,这次留学美国的名单中陆荣则还特意嘱咐要留下我的名字。

当时恰逢学校老师评职称和职务升迁,一时间整个医学院都一片哗然,说我为了讨好陆荣则,故意诬陷陆荣则的竞争对手——院长陈永宾。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猎人精心编织的网,一步一步地,等着猎物弥足深陷。

最后的那天,院里的书记把我叫到办公室义正言辞地说:“叶轻,你诽谤陈院长这件事,不但玷辱了陈院长的个人名誉,还给医院和学院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学校教务处已经决定,对你进行退学处理。”

如果一切只是到此为止,也许我只会憎恨上天的不公,可是上天对我何止是不公,简直是极尽残忍!

在我留校接受调查的那几天,我妈妈放心不下和邻居一起来学校寻我,竟在路上被人撞到一辆载满化学试剂的大卡车上,卡车发生大爆炸,邻居当场死亡,妈妈被炸伤后送到医院,被确诊为全身重度烧伤。

听了站在急救室门口的目击者的叙述,我一下子昏了过去。几分钟后我醒来,推开护士就冲进重病看护室,医生正在处置妈妈的伤,那时妈妈昏迷不醒,全身皮肤已被烧成了焦黑色,犹如一块木炭躺在那里。

小轿车肇事后逃逸,整个案件无果而终,害人的凶手无法抓捕到案,给妈妈治病的钱也就无人偿还。

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别的亲人,从小和妈妈相依为命,那段日子,我一面要照顾妈妈,一面又要东拼西凑地为妈妈借钱治病。先前一起被诬陷的学校副院长陆荣则知道这件事后,主动借给我五万块钱,可是妈妈几度被下达病危通知书,巨额手术费就像一条无底的沟壑,怎样也填不满。

中间妈妈醒过一次,回光返照似的紧握着我的手,气息微弱地吐出“远夏”这两个字,之后又昏死过去。

远夏集团是A市数一数二的房地产开发公司,而远夏集团的老总周百雄正是周晋雅的父亲!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最近远夏集团要建一个新楼盘,楼盘的位置在老城区的街市附近,因此许多小贩都被迫拆迁,这其中就包括我妈妈经营的烧烤店。

妈妈原本和附近的几家邻居商议好了,说什么也不搬走,结果没过多久就出了这件事。

我想起之前送妈妈去医院的那个目击者言辞闪烁,便哭着跑去问他是不是知道什么线索,最后那个人看我可怜,就把当时偷偷记下的肇事车辆的车牌号告诉了我。

后来我费了好大的周折,终于查到那辆车的所有者:正是远夏集团里的一名员工。我气极地想要告发他,可警察却对此事极为推诿。很快周晋雅亲自拿着三十万来到医院,并对我说,只要我愿意闭嘴、并且发誓永远离开易北辰,这三十万就白白送给我。

原来周晋雅与易北辰青梅竹马、早有婚约,这次的事正好可以顺水推舟、剪掉我这片多余的枝叶。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不是穷困潦倒。而是一个穷人用一辈子的努力才争取到一点点的幸福,而那些所谓的富人,只消动一动手指,就能让你跌落万丈深渊,摔得尸骨无存。

穷途末路的痛苦将我差点逼疯,在远夏集团董事会上,我拿着这笔钱不顾一切地闯进会议室,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并将喷着火星的钱抛洒向那些衣冠禽兽:“我不要你们的钱,我要你们的命,我要你们偿命!”

当时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我只想杀了周家的人,随便用什么,哪怕要杀人偿命也好,我只是想杀了这群丧尽天良的禽兽。

可是最后,十几个保安连踢带打地将我轰出远夏的大楼,末了周百雄还一脸假仁假义地说没将我送进警局已属仁慈,望我适可而止。那天晚上倒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我只感觉自己飞速成长,从畏惧到激愤到心如死灰。

阴雨绵绵的路边,我甚至挣扎着抬起鲜血淋漓的脸庞,逼迫自己将这个冷漠的世界看清楚,将这栋大楼里的每一个面孔都看清楚。

一瞬间,性格里的坚定和不屈又燃回来,过去二十余年和妈妈相依为命的那份坚定,就这么一直燃尽我的内心深处。

“总有一天,”我掐住手掌命令自己,“总有一天,我要你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可是钱,我又要上哪里拿到这么多钱救自己的妈妈?

接下来的事……接下来的事再寻常不过,我随着妈妈转院到以治疗烧伤而闻名的海滨市第一医院,并经由医院里的一名线人,结识了当地的地头蛇,向他借了三十万的高利贷。

妈妈的命最后是保住了,却始终不曾醒过来,就这么一日一日地住在医院里,各项开销加着利滚利的贷款,终于逼得我把自己卖了出去。

卖给了KISSCLUB,卖给了欧阳琛,一夜又一夜,出卖自己的皮相和灵魂,在我荆棘丛生的生命里,一盏盏明灯相继熄灭。

回忆是什么?是绝壁,是深渊,是九层炼狱。

我伏在欧阳琛宽阔的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就这样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将那些可怕的噩梦、那些难以启齿的一切,那些令人发指的屈辱和绝望,通通讲给他听。

哪怕是一年前他在会所里救下我的那一夜,哪怕是我初次把自己最珍贵的一切献给他的那一夜,我都不曾如此脆弱,如此坦诚,可是今天,此时此刻,我竟然全都说了。

我醉了,我是真的醉了,醉得毫不设防。

欧阳琛则一直很沉默,他点燃一根香烟,烟雾缭绕中,静静地看着我。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掐灭指尖嘶嘶吐气的烟蒂,声音低沉好似叹息:“原来是你。”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觉得太累了,累得想睡。于是闭上眼。

“叶轻,”失去意识的时候,我听到他轻轻地说,“生日快乐。”

……

夜晚,秋蝉啾啾,叫在人的耳畔。

周晚星跳下摇摇椅,若有所思地想了一阵,忽然回头说:“周百雄,就是我太爷爷吧,我爸爸说过的,我爷爷跟他斗了一辈子呢。”

叶轻皱了皱眉头,忍不住道:“阿召真是的,连这种事情也跟你说。”

周晚星倒是不以为然,她挺起胸膛小大人似的说:“我爸爸说了,他养的孩子,从小就要学会分辨是非黑白。我爸还说了,对孩子隐瞒真相对孩子的成长没有任何好处。”

瞧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叶轻不禁一笑,笑容中,却多少有些苦涩:“他也是吃过这里面的亏了,才会对你这么坦白。”

“坦白也没什么不好呀,”周晚星满不在乎地笑笑,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凑到叶轻的跟前,“姨奶奶,你被人家这样欺负,有没有还回去?我欧阳爷爷,有没有替你报仇?”

叶轻侧过脸,恍然间,恬静的目光有了一丝黯然:“报仇……自然是有的。”

“那第一个遭到报应的人是谁呢?”周晚星好奇地眨巴着眼睛,末了,又摇摇头,阻止她道:“您先别说,让我猜猜。要撼动我太爷爷可没那么容易,我猜……是那个诬陷你的院长。”

似是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这么聪明,叶轻明显愣了一下,接着微微一笑,眼里投射出寒冷的光:“没错。就是陈永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