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愿我如星君如月
作者:吴俣阳 | 分类:都市 | 字数:21.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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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幽梦匆匆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陆游《春游》
一声宛转的悲啼,让她从落日的余晖中看到他神伤的泪眼。他还是那样英俊、那样飘逸,然而清瘦的面庞却遮盖了他往日的神采奕奕和所有的自信。他不再年轻、不再健壮,一袭暗淡的纱衫留给她无尽的悲凉与遐想。
“务观!”她站在伤心桥尽头悲戚戚地回头盯着他憔悴的面孔,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没听到她的呼唤。他低着头,坐在断云石畔哀叹着。
“务观!”她一遍遍地呼唤着他,他却纹丝不动地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务观,你为什么不理我?唐琬任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试图飞奔到务观身边,想把满腹的话对他尽情倾诉,然而她的胳膊却被黑、白无常紧紧拽着,朝远离务观的方向飞驰而去。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陆游忽然抬头盯着沈园的一面粉墙悲怆地吟咏着,泪水早已顺着他瘦削的面庞沾湿了他的纱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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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我!放开我!”唐琬顽强地挣扎着想要摆脱黑、白无常对她的羁押,踮起脚尖、张开双臂想投身到务观怀里。
“阴阳有隔,你已经是个死人,不能再接近阳世的人了!”黑无常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冷冷说着。
“我死了?”唐琬不敢相信地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眼。不,怎么可能?她题在沈园粉壁上的那阕《凤头钗》墨迹尚未干透,务观才刚刚看到她的题词,她怎么会死了呢?
“是的,你已经死了!”白无常死死拽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再朝务观身边迈出一步,“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是一个孤魂野鬼,你应该乖乖地跟我们上路才是!”
“不!我没死!”唐琬悲痛欲绝地抬头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务观,声嘶力竭地喊着,“务观!救我!务观!”
“别叫了!你就是喊破喉咙他也不会听到的!”黑无常扭过她的头朝黄泉路上飘然而去,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在黑、白无常的夹持下腾在半空中。看来,她是真的死了。
唐琬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和泪吟诵着他五十年前为自己题在沈园壁上的另一阕《凤头钗》:“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别想了,每个人都会经历生离死别的痛苦。等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今生的一切喜怒哀乐你便会忘得一干二净了。”白无常冰冷的话语在她耳畔回荡着。不,她不要过奈何桥,更不要喝什么孟婆汤!她只想再见务观一面,哪怕只一眼也是好的!
“相见又能如何?徒增悲痛罢了!”白无常早已洞悉她的心思,轻轻叹一声说:“你已经在沈园徘徊了五十二年,早就该去转世投胎了!”
“五十二年?”她瞪大眼睛痴痴念着。有吗?有五十二年了吗?可她的务观为什么还是那么年轻、那么英俊?
“你再回头好好看看,陆务观都已经是八十三岁的耄耋老人了,你还在这里等他到底有什么意义?”黑无常看都不看她一眼,说出来的话,字字句句,都如一块冰冷的石块砸在她的心窝里。
“务观!务观!”回头,那断云石畔哪里还有他年轻英俊的身影?难道,难道那个白发苍苍、目光涣散、身体佝偻、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真的是她始终等待的务观?五十二年了?她离开这人世整整五十二个年头,他亦从而立之年的翩翩郎君蜕变成八十三岁的耄耋老者,可是,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听我们的话,过了奈何桥,见了阎罗王,就去投胎重新做人吧!你这世没犯任何大错,一定会托生到王侯将相之家享受无穷荣华富贵的!”
“不!我不要荣华富贵,我只要再见务观一面!求求你们,让我再回沈园看务观一眼好不好?只一眼,求求你们了!”
“这……”白无常有些沉吟。
“不行!”黑无常立即打断白无常,“你怎么可以动感情呢?她的魂魄已经在沈园游荡了五十二年,再不把她送过奈何桥听凭阎君发落,我们都得跟着吃不了兜着走了!”
黑无常话音刚落,唐琬还想哀求些什么,身子却已经轻飘飘地落在了一处人烟稠密的地方。这是什么地方?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阴司吗?放眼望去,却看到路的尽头有一座白石砌就的小桥,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连忙回头盯着白无常惊恐地问,“这就是奈何桥吗?”
“快过去吧!”黑无常用力将她朝桥畔一推,她的身子很快便飘落在桥头。
“不!”她不能过奈何桥,不能喝孟婆汤的!她知道,务观还在沈园的伤心桥头等着她。她不能丢下他一个人独自离去的,绝不能!
“你怎么还不过去?”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差手持长矛步步逼近她,张开血盆大口瞪着她厉声呵斥着,“过去!快过去喝了孟婆的忘情水,早点到阎罗殿听候发落!”
“我……”无论如何,她也不想喝下那杯忘情水的。凡是喝了忘情水的人就会忘却今生所有的牵绊,了无牵挂地进入轮回道,开始下一世轮回。可是这也预示着她再也不能和务观谋面,她不能,她不能就这样把务观彻底忘掉。
她站在桥头,抬头,两眼茫然地望着青灰色的天空,一袭白衣罗裙宛若凋零的树叶在寒风中摇曳。苍白的脸、单薄的身子,还有眼里那份若有若无的哀怨都给她那绝世的容颜平添了几分凄怜。一个个面无表情的人从她身边擦肩而过,都是一样的白色长衣,一样的足不履地。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们当中有些人垂首而过,有些人不停地回首,有些人健步如飞,有些人脚下却套着沉重的铁链……
“快过去!”鬼差再次举起手中的长矛逼着她朝前走,“除了朝前走,你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她无奈地看着那些从她身边飘然而过的路人,蓦然间,却发现原来这座叫作“奈何”的桥竟是座只能单向而行的桥。上了桥后就不能再回头,没有任何的后路可退。
“过了桥,喝了孟婆汤,就会忘记尘世间所有的一切,忘记自己。过去吧,鼓起勇气走过去,前面就是艳阳天。”白无常的话陡然响彻她耳畔。她默然回头,盯一眼桥畔的白无常,心碎成了一片一片。务观,难道我们就这样永远分别了吗?她不甘心,虽然这座桥很像她少时和务观同游的伤心桥,可她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勇敢地朝前迈上半步。
那日,风和日丽、春意正浓,柳絮在断云石畔悄然飞舞。她和二十岁的务观瞒着家人相约在沈园伤心桥下嬉戏玩耍,说不尽的温柔缱绻、道不完的缠绵悱恻。她屈膝跪坐在飘飞的柳絮下,轻轻打开琴匣,取出那架心爱的“玉玲珑”古琴。一边抿嘴朝他笑着,一边拨动琴弦,弹起一首轻松活泼的曲调来。
“蕙仙,嫁给我好吗?”务观悄悄站在她身后,从怀里探出一支金光灿灿的凤头钗轻轻插到她如云的发际间,一脸痴情地望着她说,“这支凤头钗是我娘找山阴城最好的金匠打制的。她说,只要你肯戴上它,就是答应要做我们陆家的媳妇了。”
她的双手轻轻抖了一下,倏忽间,琴声紊乱,一片红云早已爬上她俏丽的面庞。虽然自己和表哥的恋情已不是什么秘密,但乍然听到他向自己求婚,还是感到紧张害羞,甚至有些忐忑不安,心突突地有如小鹿撞了个满怀跳得厉害。
“蕙仙!”他把下巴轻轻倚在唐琬肩头,动情地伸过双手,把她两只纤若柔荑的手紧紧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嫁给我,做我的娘子,好吗?”
“表哥!”她娇羞地回过头盯了他一眼,连忙抽回自己的手,“曲子还没弹完,你怎么不好好坐在断云石上听我弹曲子?”
“曲子弹得再好也不如把你娶回家当娘子的好。”他抬手抚着插在她发间的凤头钗,“我娘说了,你一定会喜欢这支金钗的。”
“一定?”她满面娇羞地睃着映在池塘里他欢快而又腼腆的倒影,连忙抬起手,有些慌乱地拔着凤头钗。
“好端端的拔它做什么?”他也盯着池塘里倒映着的她灿若芙蕖的面容,柔情万种地说,“我娘说了,你戴上它一定很漂亮,一定会成为山阴城里最最美丽的新娘……”
“你娘还说什么了?”她白了他一眼,咬着嘴唇没好声气地说:“谁说要嫁给你要做你的娘子了?”边说边拔下凤头钗,重重地往他手里一塞,“还是留着它送给别人吧!”
“蕙仙!”他轻轻踱到她身前,吐出舌头朝她扮着鬼脸哄着她说,“你不嫁给我还想嫁给谁?山阴城里有哪个年轻才俊能比得上我陆游呢?告诉你,城外的妙因师太给我算过卦了。她说不出十年,我一定会成为状元。嫁给我,你就是理所当然的状元夫人了!”
“状元夫人?谁稀罕!”她继续在柳絮飘飞的伤心桥下弹着悦耳动听的曲子,脸上虽然表现出种种不屑和冷漠,心里却比吃了蜜糖还要甜。她才不在乎表哥的功名,从小到大她爱的只是他这个人。哪怕他一辈子只是一个布衣,只要有他时时刻刻伴在她左右,她便心满意足了。
“你看!”他忽地瞥见池塘里一对金色的锦鲤朝他们这边欢快地游了过来,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一把拥住她说:“鲤鱼都被你的美貌吸引过来了。自古才子配佳人,你不嫁给我,又有谁敢娶你呢?”边说边又把手里的凤头钗轻轻插到她的发间。吁一口气,得意地说:“我娘说了,只要是我喜欢的姑娘她也会喜欢,有你做我们陆家的儿媳,她老人家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的。”
“你娘你娘,又不是你娘娶媳妇!”她微微翕合着嘴唇朝池塘里他的倒影瞪了一眼,“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在这里疯什么?一支凤头钗,就想娶我进门,岂不便宜了你?”
“这么说,你是答应我了?”他高兴得放开搂着她的双手,一蹦三尺高,盯着池塘里那对锦鲤欢快地说,“蕙仙,你看,那对锦鲤像不像我俩一样亲密?只是好像还缺了些什么,对了,它们再有一支凤头钗就更加完美了!”
她“扑哧”笑出声来。回头,轻轻望他一眼,却发现他还是从前那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或许,再过二十年、四十年,他还是改不了身上那些习气的。再回首,往事已矣,黄泉路上强劲的罡风正肆虐着她娇嫩的面庞,怅望眼前单向的奈何桥,她心痛欲裂。曾经,一度认为在这世间再也没有任何桥可以比得上他和她的伤心桥。直到后来母亲告诉她,在遥远的地方,有一座桥可以让人忘记所有的悲伤、痛苦,她才知道了奈何桥的存在。母亲还告诉她,离开务观她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可是终其一生,她再也没能触及她想要的幸福。自从被迫与他离异的那天起,她所有的幸福就都追随落絮飘散得无影无踪了。
遗忘,总是让人觉得幸福的。于是,这座叫作奈何的美好的桥数十年来就一直在记忆里徘徊,久久不去。而今,当这座桥真的呈现在她眼前时,她却又踯躅不前了。走过去,所有的记忆都会烟消云散,千年的等待也终将付诸东流。务观,你在哪里?为什么命运偏偏要一再拆散我们?为什么?她潸然泪下地盯着布满阴霾的天空,心里裹了一寸又一寸的凄然。桥尾正站着一个鹤发童颜的女子朝她微微笑着,她不得不轻轻迈开脚步朝前踏了一步。
“过来吧,孩子。”那个鹤发童颜的女子一边手持银勺舀着一碗碗稠密的浓汤,一边继续召唤着犹豫不决的她。
在女子的鼓励下,她不由自主地朝前一步一步地挪着步子。每走一步,那些记忆的片段便在她脑海里更加清晰起来,并在她眼前拼凑出一曲曲悲歌,更让她肝肠寸断。终于决定过去了,就像母亲说的,遗忘才能换来幸福。或许,唯有忘掉他,才会让他在世间得到永恒的幸福。那么,只要自己不再出现在他梦里,让他难过、心碎,她情愿喝下孟婆手里的浓汤忘掉一切,不再出现在他的生命轨迹里。
“孩子,你终于过来了。”孟婆细细打量着她如花的容颜,叹一声,“喝下这碗汤,所有的不快就会在瞬间忘得一干二净。”边说边舀了一碗汤递到她手里,“喝完了就不会再有痛苦了。”
孟婆递给她浓汤的时候双手突然一颤,一滴珍珠般大的浑浊的泪珠便从她的眼角滑落碗中。“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孟婆汤,也叫忘情水。喝了它,不管你在人间有如何惊天动地的恩怨纠结,都会在顷刻间化作袅袅轻烟。从此后,你不会再记得爱人的存在,包括他的容颜、他的一颦一笑、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一切一切……”
听说孟婆只会为经历了三世情劫的人情不自禁地掉下泪来,而这滴泪却可以让她为之动容的人看到自己前世今生的种种。重温那些回忆是极其痛苦的事情,但是如果没有彻底地痛过,又如何能够彻底地遗忘呢?
她轻轻接过孟婆递过来的浓汤,缓缓往嘴边凑了过去。她听到孟婆重重地叹了一声,接着意识便逐渐模糊起来,陷入千古的幽冥之中。
…………
还是沈园,还是伤心桥下。她默默注视着已经干涸龟裂的池塘,一对金色的锦鲤不知从哪儿突然蹦了出来,在她眼前跳来跳去。一条锦鲤显然已经没了动弹的力气,另一条锦鲤却用自己口中的唾液竭力挽救着它的生命。她看到它眼里含着浑浊的泪水,那是对爱人的不舍和心疼。然而它用尽最后一口气还是没能将爱人救活,最后它们只好嘴对着嘴同时停止了呼吸。
她的眼里也含了浑浊的泪水。她从丫鬟手里接过玉玲珑古琴放到断云石上,呆呆盯着务观一年前留在粉壁上的题词,在静谧的氛围中轻舒十指,化蝶低语般的琴声顿时弥漫在整个园子里。务观,要怨就怨我们的命吧。今生今世我们不能再做夫妻,但求来生可以像梁山伯和祝英台一样化作一对蝴蝶比翼双飞,再也没人可以分开我们。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她凄婉的歌声响彻飞絮漫天的沈园中,一只孤单的仙鹤悲鸣着、扑打着断翅飞落在玉玲珑边,仿佛在陪她一起吟唱那阕千古绝叹《钗头凤》。
从前,他总会在她曼妙的琴声里吟诗作赋,那些妙语连珠的话语,总是宛如清泉般汩汩而出,而他的心也总会和她悦耳动人的歌声交融在一起。然而这一切都早已远离她一去不复返,因为始终无法得到婆婆的认可,她被迫和自己心爱的丈夫离异,嫁给了一个自己并不爱的皇族男子赵士程。十年时间弹指一挥,本以为随着岁月的流逝,自己会把那段伤心的感情忘却,可她错了。她忘不了,一年前在沈园的不期而遇更让她终日惶恐不安。他们相对而坐,满腔的柔情,满腔的愁绪。原以为真的可以把他从脑海中剔除,然而当他再度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终于明白,她不但忘不了他,反而爱他更深。他已经另娶宛今,她只能轻**玲珑,一遍又一遍地为他弹奏起那首哀婉动人的《化蝶》。一曲终了,早已泪湿满襟。
“夫人,起风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丫鬟从身后踱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劝着她。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时候还早,我还想在这里静一静。”
“要不奴婢先回去替夫人把披风取过来。”
她轻轻点头。寂寞的沈园只剩下寂寞的她。默默起身,呆呆看着粉壁上他于一年前留下的《钗头凤》题词。和着泪水,将他字字断肠的心声低低吟唱着。原来,他还是爱着她、念着她的。可为什么,他们就是不能与共?泪水肆意在脸上流淌,心,痛到极点。再也抑制不住满腹的委屈和相思,忽地冲到断云石畔,咬紧牙关,将玉玲珑举过头顶重重摔到伤心桥下。随即又旋转着在花丛中轻舒长袖舞出一点红,醉在了自己的泪泊中。
她想起了清荷小苑里的柔情蜜意,想起了鉴湖畔的风花雪月,想起了芳草萋萋长亭外的离别,想起了葫芦池畔的誓言,泪水从眼角悄然滑落。她并非无情,只是这份爱让她等得太久太苦,一痛便是一生一世。她边舞边唱,最终扑倒在断云石下咽下最后一口气,魂归幽冥……
一世的恩恩怨怨,一生的肝肠寸断,蓦然回首,如昙花一现。她的意志逐渐苏醒,身边的事物也逐渐清晰起来。奈何桥上,只朝一个方向走去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她看见孟婆神情悲伤地望着她,眼中有泪。孟婆说:“你还记得是什么让你婆母下定决心要拆散你和他的吗?是山阴城外妙因师太的一句话。只是,你并不知道,妙因师太算错了,你和他原本可以幸福着走过一生的,可是……你知道吗?其实我就是妙因师太,是我的错让你和他痛了一生一世,是我的错没能让你过上幸福安逸的生活,所以我希望你的下一世能够幸福。在进入轮回道之前,我可以让你自己决定下一世要投胎做个什么样的人。”
她轻轻摇着头,这一次她是真正甩开了千年的爱恨情仇,无所求。
孟婆怜爱地盯着她说:“我必须给你一世幸福。”
她想了想,最后淡淡地对孟婆说:“如果非要让我决定下一世,那么就让我做他的影子吧。无欲无求,却又可以终身相伴。”语罢,她端起那碗浓浓的孟婆汤,一饮而尽。
过了奈何桥,喝过孟婆汤,就会忘记尘世间所有的一切,忘记自己……
她忘记了自己,可他还没有忘记。八十三岁的他依然蹒跚着脚步,走在芳草萋萋的沈园里、走在碧水连天的葫芦池畔、走在伤心人在天涯的伤心桥下,想她、念她,为她写下一首《禹祠》,依然守在湿润的古道上守候着她的归期:
祠宇嵯峨接宝坊,扁舟又系画桥傍。
豉添满箸蒪丝紫,蜜渍堆盘粉饵香。
团扇卖时春渐晚,夹衣换后日初长。
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颓垣墨数行。
可是,他仍然没能等来她的回归。她转身离开,他只能悄然注视,等她走远,然后将自己的忧伤漫成思念的河,理所当然地选择了与寂寞共生。然而,他还是不甘心,不甘心眼中再也看不到她的留恋、她的欢笑。如果,如果有一天,她转身了,不是离开而是归来,会不会心痛着,看他用眼泪舔舐自己的伤口?
或许,红尘里的爱,总是由泪水凝成,有哭的浑浊,也有笑的晶莹。只是,她从来都不会知道,一个人的时候,她仿若穿行于他身体里的血液,支撑着他。因为如此,他才能孤独着走过一个又一个看不到她的春夏秋冬。
放眼望去,诗壁依旧,沈园依旧。可是,伊人已去,她已于五十二年前,带着对爱情的绝望,睡在了他的诗里。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她为他抚琴而歌,他为她画眉闺房,诗词歌赋成就了他们的欢乐,黄縢美酒缠绵了年少的恩爱。那个时候,他们是幸福的,沈园亦是幸福的。他们忘记了世俗,忘记了功名,忘记了一切,只是在爱情里陶醉着、欢乐着,只是在诗书琴曲中唱和着、沉醉着。
她太痴情了,痴情的她才华卓绝、柔情似水。然而,这样一株理当天长地久的连理树,仅仅同生共长了两度春秋,便黯然枯萎。她转身离开,没有预期中的落寞,他的心开始冰冷。从此,只记住山重水远的呼唤,只记住碧螺春般诱人的茶香。她最初的模样,亦在他安静的时光里,痴成久远绵长的怀念。
“祠宇嵯峨接宝坊,扁舟乂系画桥傍。豉添满箸蒪丝紫,蜜渍堆盘粉饵香。”禹祠的供案上摆满了祭祀她的果品糕点,只是佳人难再觅,她的转身早已化作他们情感纠结的终点。浸在那些曾经的清淡欢愉里,他在回忆里最大限度地还原着思绪的本色。回眸里,一曲《长相思》哀婉叹千年。在漫天彩虹里,又看到她素衣淡妆,携着淡淡的惆怅,从他身边轻轻走过。然而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却又与她擦肩而过。
曾经,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他一直在心底默默臆想着。如果有一天,他们相遇了,会不会是默默无言、深情对望?抑或是无言了,两颗心之间却还是依旧默契相连?只是,她什么也没说,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那样轻轻地飘走了。于是,所有的臆想都变得苍白。他唯有接受,接受这无情的事实,默默看她走远,但愿她幸福。
“团扇卖时春渐晚,夹衣换后日初长。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颓垣墨数行。”再回首,故人已去,眼前唯有那些字迹模糊了的词阕还依稀在断壁残垣间,明明灭灭着向他昭示曾经与她共有的一切。只是,烟雨茫茫中,所有的誓言都失去了意义,他只能默默地、默默地转过身,轻敛眉眼,目送她的离去。唯任一缕浅浅的愁,与草色融合。在这如诗如画的江南,继续沉沦在寂寞里,煎熬着他的煎熬。
俱往矣,她走了,多少烟花事,尽付风雨间;俱往矣,她走了,多少尘间梦,尽随水东流。又是一年春来早,八十四岁的他再次步履蹒跚着走进他日思夜想的沈园。只是,那日氤氲的雾气,却在他眼底瞬间笼罩了整座忧伤的城池。
雨意愈来愈浓,花儿在风中颤抖着,似乎想要逃脱命运的摧残。独步在阴云密布的天幕下,年老体弱的他,呼吸变得更加艰难。手里拿着雨伞,却不知究竟要走向何方。是葫芦池,是伤心桥?是孤鹤轩,还是断云石?于是,深深地叹,叹这花团锦簇的沈园,一切的繁华,都不再与他有关。心里只想着挣扎,想要逃脱,似乎唯有逃脱,才会找到丢失了很久的幸福。未曾想,逃脱了,却又落入了更深的迷惘中。
沈园亭台,百花弄影。可是,他老了。他知道,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来沈园了。他想再看看他的蕙仙,他的爱人。
青梅竹马的爱情,无法留住更多的缠绵;驿亭断桥的梅魂,依然有她冰清玉洁的身姿在飘摇。寂寂沈园里,每一处都飘散着她的笑声,是那样的甜美,那样的娇俏。每一声,都抚触着他内心盘旋已久的相思。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他和她并肩走在沈园,他写下一首《咏梅》,她抚琴唱和。新婚宴尔的他们,没有烦恼,没有忧伤,没有痛苦,没有困惑,有的只是无忧无虑与无限的欢喜。
可惜,他终究是太孤傲了,也让这孤傲折损了他们的幸福。年轻的他,以梅花独标高格,绝不与争宠邀媚、阿谀逢迎之徒为伍,也绝不随波逐流、苟且偷安。然而,诗书唱和,终留不住最美的爱情;征战沙场,亦不能忘记最初的眷恋。此去经年,他只能在苍凉的文字背后感受她的绝望与无助。
那年,不到二十二岁的他,在签下一纸休书后,几经辗转,离开了山阴。在金戈铁马的烟尘中博得了“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的赞誉。但是,不得不与她“执手相看泪眼”的他,却把一生的爱恋都留在了沈园,留在了与她赏梅读诗的沈园,留在了离别十年又再次邂逅的沈园,留在了那首热泪凄然、苦酒强咽的《钗头凤》中。
再回首,阑珊深处,怀着一份惊心的不安,在心里悄然默问:若是两情相悦,何须朝朝暮暮?抬头,闪烁的光线,映入眼帘,突地闻到阵阵馨香扑鼻。不远处便能看见清影翩跹、莲步款款的她,面色红润、素颜浅笑,举手投足间亦是无处可藏的风情万种。只是,那真的是她吗,是他的幻觉,还是她真的回来了?
此时此刻,多想再为她插上那只凤头钗,任她临水照影,在葫芦池的波影里流光溢彩。凤头钗啊凤头钗,那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亦是她许诺成为他妻的见证。只是,他还有资格再成为她的夫吗?
泪眼模糊里,他轻轻起身,提笔,在沈园斑驳的壁上,继续执着地寻觅着那一抹爱情的遗迹。一首《春游》,刻下挚爱的悲歌,写下对她不竭的情思,任其绵延成一曲千古绝唱,更为这满园旖旎的风光平添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蒙蒙细雨中,沈园里花开如锦,却有大半都是五六十年前便识得他陆放翁的。怎会不识得呢?是它们,见证了他和蕙仙爱情的甜美;是它们,见证了他和蕙仙分手的决绝;是它们,见证了他的犹豫彷徨;是它们,见证了他的不得已;是它们,见证了他风雨无阻的执着等待;是它们,见证了他无尽的悔意和伤魂的泪水……然而,此去经年,花一年年谢了又开、开了又谢,永不停歇,他却不能与她再携手花前月下。怎能不让他哀恸欲绝?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回眸,什么时节那片凋落了花草的香径上,不经意间又悄然生出了鲜嫩的青芽?一切的一切,恰如同一份思念曾经无声隐匿了踪迹,又突然于某个不经意的时间勾起了许多明朗的、苦涩的记忆。于是,他又于月色朦胧中,将她深深想起。
听,是谁在伤心桥的那端叹息?是谁在寂寥的长夜里倾听他心灵的呢喃,与他共鸣?是谁在百花飞舞的春天里,要给他一份痴心的温暖?是谁?是他的蕙仙吗?轻轻,回转过身,但见一片落红在他满鬓霜丝间盘绕回旋,却未曾看到她袅娜的身影,哪怕是一个浅浅淡淡的笑靥也没有。
花谢花飞,终于信了,她已然化作泥土,灰飞烟灭。只是,幽梦太过匆匆,他到底该怎样,才能寻回她眉间曾有的那一抹明媚的笑容?抬头,一段残垣依然横在眼前。斑驳的墙壁上那两阕《钗头凤》依然醒目地映入眼帘,在如水的月光下,显得那样的苍凉寂寞。只一眼,便令人黯然神伤。
这世间,总有些事情不可以用来怀念,譬如对她割舍不了的情,譬如对她深深的眷恋,再譬如任时光变迁却依然执着的等候。人生若只如初见,把初识的美好画面永远定格在心中,那该有多好、多完美啊!那样,他就不会为思念一个人而终日牵肠挂肚,不会再为一个人守在这漫漫长夜里翘首盼黎明了!
回首,驻足在红尘之外,忆往事葱茏,才发现,追逐的脚步从不曾停止过哪怕是片刻的工夫。他亦终于明了,远方的远方,有她的幸福、她的归宿、她的心灵港湾,而他,亦依然是她花前月下的守候。于是,踩着满地花香,踏着轻快的步子,匆忙而过。此时此刻,他只想飞奔向她的方向,为她捎去一片云彩,替她遮挡住世间所有的风雨,让她永远都明媚生香、欢喜如初。
千年之后,时过境迁,沈园景色已异。我站在碧草连天的断云石畔,站在沈园的诗行里,感叹着他的悲情,仍能感受到他的一腔痴情。他和她被硬生生地拆散,却把一段生动了宋代诗书的爱情,永远留在了江南的沈氏园里。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他无奈的眼神、悲愤地挥毫;仿佛又看到她颤抖的双手、绝望的涕泣。心,瞬间,痛了,被那两阕词戳痛。
我知道,那两阕伤情的《钗头凤》,早已印证了他们的绝恋。把一座普通的江南园林,吟唱成了爱情名园;把一段凄婉的爱情故事,演绎成了千古绝唱。更知道,他的魂一直萦绕在沈园上空,慢慢地交接在死生之间,没有界限,没有概念,寂静地、默默地弥漫在这个七彩世界。始终怀想着她,追寻着她的足迹,再也走不出一个沈园,走不出一个唐琬,走不出一阕《钗头凤》。
终于,时间的年轮在他对她无尽的思念中滑到了宋宁宗嘉定二年(1209年)岁末,八十五岁的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床前跪着的是宛今替他所生的六个儿子,还有那个陪他度过人生中最后三十个年头的爱妾杨氏绿绮。然而,他却没有任何的悲伤。他知道,黑夜终究要逝去了。窗外的月色已完全被曙光淹没,寂静也逐渐消失,晨鸟的鸣声依然响起,奏起生的欢歌。回眸,那些昏黄的灯光也变得明亮起来,如同白昼一般闪耀。她又在他温暖的笑靥里轻舞飞扬,于暗香盈动里,为他唱起一曲多情的《长相思》,梦落沈园。
完
2011年8月20日初版于北京
2016年10月18日第二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