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卫队并不入村，只从村口而过，到石道塘，确实日本兵没有追来，才经石道塘过和冲岭回石蛤背，到石蛤背，天已大亮。

自卫队告诫村民：大家日夜醒着，日本兵随时会来； 又在里洲放置哨岗，若日本兵来，就放号炮；又传谕村民但听炮声，就往山里跑，要不惜财物，保命要紧；又决定将自卫队的大本营移出到禾冲口，随时准备着掩护村民撤退。

但一个上午过去，并不见日本兵来，梅令村人、特别是梅令村李姓人谈说着这一胜仗，无不喜形于色，尤其是李姓人，对这一仗更是兴奋，从此可以扬眉吐气了，北江六陈那些自卫队杀几个日本兵算得什么，飞机场的秘密油库、粮库也被梅令村人炸了烧了，谁个利害？

最开心的莫过于秀英姑了。

永柏回来了，不但平安地回来，而且还立了大功，永柏回到禾冲口，受到自卫队英雄般的待遇，队员将永柏抛在空中，然后接住，又拋上空中，如此反复，几把永柏抛晕。村里的人称道着永柏，秀英姑就感觉是称道着她。

“瞧，那就是永柏倾谈的姝子，过几日就成亲了。”

“这妹子多有眼光，自小就和永柏粘在一起了。”

“就是，村中有几个妹子能同她一样有眼光？”

......

她时常感觉有人在她背后这样地指指点点着她，但她喜欢这种指点，她在心里甜蜜着，她敢在外人挺起肚子，有时甚至会故意地这样做，她不怕别人说她有了，而且别人说她有了，她还高兴着。

更开心的，割完禾，永柏家就送“日脚单【婚期纸】”过来了，秀英姑更是笑得“见牙不见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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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这一仗，梅令村张、李两姓有人公开交往了，见面开始相互打招呼，明信背了永成回来，永成老豆茂逵是感恩不至，直要与明信认为“老同【兄弟】”。茂海家送“日脚单【婚期纸】”过来，福元公刚入屋，就有人过来帮手了，宰鸡杀鸭，摆了两围。

席间，众人轮番为福元公酙酒。

“福元表，讲去了我们张屋一个妹子，也得为我们张屋讲回一个啊！”

“人家永柏和秀英是自己看上，我只是捡得只媒来做，怨不得我讲去了你们张屋的妹子，你家亚弟看上哪个妹子，叫我去问，我老腿也帮你去行。”

“只怕到时请不动你。”

“某（没有）两杯烧酒就请不动，有两杯烧酒，半夜叫着我半夜去。”

“烧酒容易，不要说两杯，两缸都有，那就先敬你一杯作为定头定了，到时可不能有托辞。”这样，福元公又被灌一杯。

李姓人没有人再反对永柏聚秀英姑，张姓人也没有人再阻挡秀英姑嫁永柏，两家的族规就这么给破了。

事实上，不单梅令村，就是外村人，也有人早对梅令村张、李两姓这条族法有所议论，认为两姓人都做得太过，争祖墓就争呗！何必牵连到个人？三国时候魏、蜀、吴三国打的昏天地暗，诸葛三兄弟还不是分别在三个阵营里当官。现在张、李两姓有和好迹象，不单梅令村外姓人、就是外村外姓人也为之高兴。

秀英姑被几个婶母妹子围在房里。

“婚期就近了，你採好香叶准备做香袋没有？”三婶关心地问秀英姑。

“哪象得你？”秀英姑甜甜地笑，“日子单还没来，就採好香叶准备做香袋等嫁了。”

“你前两日在自家院里凉晒的不是，你还好意思说人家三婶。”二婶在一旁笑说。

秀英姑见二婶戳穿了她，就“格格”地笑。

确实，秀英姑早注意到“三牛庙”旁有一棵余甘果叶，不很大，有些叶子，割完禾，她就去把那棵余甘果叶摘回来了。

“看媒人公带来的布，够你做香袋的，怕你採不来那多香叶。”三婶又说。

“採不来那多就买些呗！”秀英姑笑说。

这是可以的，做香袋的余甘果叶，不用非要自已採摘，市面上也有得买，有的人家家里也有，可以借用。

但秀英姑虽然嘴里是这么说，但她其实并不想买，也不想借，永柏家扯来的料布也确实大方，树祥公告诫茂海：“非常时期，人家姝子那头也同意礼仪从简，但你总不能就借着省钱，钱不够，可以在族上借，日后方便就还。”——方便就还，不方便也不傕你还，还有什么好说的，茂海就多扯二尺，让福元公送来，秀英姑就採得那两箕儿香叶,如何得够?第二天，秀英姑拎了一个篮子，就入山了。

路过荒木岭，秀英姑特意到了十二姐坟前，告知十二姐她就要与永柏成亲的消息。

“姐，妹就要成亲了，新郎就是永柏，日期就在十一月初八，离现在就几日了，姐，你在天之灵，就保佑妹妹与永柏能白头到老、幸福美满吧！”

祷告毕，秀英姑又在坟前佇立一阵，这才又去寻找香叶。

野余甘木四季长青，就生在山里，本来就少，又少有大棵的，多是高不过人，要在山间林涧里找。

野余甘木叶状如鳞片，晒干做成枕头，松软舒适，做成香袋，尤好搂抱，只是野余甘木难寻，叶子细小，也难摘够。平时墟市有买，价钱不菲，现在日本兵来了，山婆也不敢轻易担拎出来卖了。

不知不觉中，秀英姑就寻到旱塘背。

她看见了一棵野余甘果木，在一条山坑里面，山坑里草密叶重，她就分开草丛，往山坑里去。

这时，她看见草丛里面有发光的东西，她就仔细地看，终于认出那发光的东西是枪的刺刀，顺着刺刀她又看到了枪，接着顺着枪她又看到了日本兵。她一下子就怔住了。

她居然没意识到日本兵有多少个，她感觉是有好几个，或者更多。

原来油库被炸了，粮库也被烧了，这简直是要了田野九始的命，大木繁野被田野九始一阵猛扇，眼珠迸血，幸而不致瞎了。

油库被炸，田野九始确信国军就有东西在梅令村人手上，而且确信就在梅令村自卫队手上，田野九始命令大木繁野要尽快消灭梅令村自卫队，大木繁野被田野九始猛扇一阵，也被扇醒了，没有兵入梅令，也没有扫荡城金塘，而是又玩起他的故技。

大木繁野自从在步阳崖上歼灭了那一支国军，一直自以为是得意之作，现在又想故技重演，明里没有兵入梅令，暗地里却让日本兵秘密入山，找草稠木密处藏着，待等各队布置到位，半夜就从四面摸近和冲口，企图将梅令村自卫队一网打尽。

这一队日本兵就是昨夜从祖光入山摸过来的，到这儿伏着，等着今晚行动。

此时，大木繁野正在飞机场上陷入臆想，正在想象着梅令队自卫队被如何打得落花流水，逃到哪儿都遇着日本兵的枪。

不想这儿的日本兵被秀英姑发现了。

秀英姑望着日本兵，日本兵也正紧张地盯着她。

时间仿佛一下子疑固住了。

秀英姑张开的嘴合不拢来，瞪大的眼阖不上来，蹦起的心，就在半中悬着，既上不去，又下不来......

突然，秀英姑扔了手中的篮子，转身就跑。

三个日本兵从背后追来。

秀英姑无暇回头去看有多少日本兵从后面追来，她挂念着永柏，挂念着别动队，她害怕永柏和自卫队不知道山里有曰本兵，她就折向瓦窑坪跑去，她想经过瓦窑坪入禾冲岭冲口到石蛤背给永柏和别动队报信，她又想着永柏能出现在她的面前救她，她就边跑边喊：“永柏，永柏......”，又不时地向禾冲岭岭顶望去。

梅令村人知道，自卫队在石蛤背，禾冲岭顶上会有岗哨，有什么风吹草动或异常情况，禾冲岭顶上会出现旗帜或响起炮声，但此时，禾冲岭顶上一切如常，只有松木在顶上立着。

日本兵不敢开枪，只从背后追来。

秀英姑没命地跑着，但毕竟是一个女流之辈，又带有身孕，如何能跑得过日本兵？秀英姑摔倒了又爬起来，瓟起来又跑，跑摔了又爬起来......她不记得摔了多少跤，而日本兵是越追越近。

秀英姑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胯内顺着臂腿流下来，她知道肚里的孩子没了，这些天她还故意在别人面前显露她的肚子，她为肚里的孩子感到骄傲，这孩子是永柏的，是梅令村的一个英雄的，是梅令村的一个让人称慕的英雄的，但她现在竟然顾不得痛心，她只是担心着自卫队、担心着永柏，她就不顾一切地跑。她想着只要到了瓦窑坪，入了禾冲岭冲口，就可以见到永柏了，或者能见到自卫队的人，她就安全了，就得救了，她也就能给自卫队报信了。

然而此时她离禾冲岭冲口还远，还没到瓦窑坪，她感觉自己越来越没希望了，她就更焦急地望上禾冲岭顶，希望能看到自卫队的信号，自卫队安全了，永柏也就安全了，她也就没什么可挂念了。

曾几何时，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日本兵的恶行，如果十二姐不是因为日本兵而死，秀英姑几乎要感谢日本兵，是日本兵来了，张、李两姓停止了争斗，让她和永柏的亲事出现了转机，现在，她和永柏的事眼看着就要水到渠，永柏家的“日子单”已经来了，日期已经近了，她已准备出嫁了，而日本兵又要剥夺了她的梦想，她觉得这是多么滑稽的一幕。

血，已经染血了她的两个裤脚，裤裆的血更是一滴滴地往下掉，落在地上散开，如一朵朵盛开的花。

此时，她觉得身后追来的日本兵是多么恐怖，让她多么害怕。

她越害怕，跑得也就越慌张、也就越慢，日本兵也就追得越近，她也就越害怕。她害怕着日本兵，更害怕永柏和自卫队没有听到她的呼喊。

她就这么慌慌张张地喊着跑着，日本兵在后面追着，还是没能看到禾冲岭顶上自卫队的信号，秀英姑越来越觉的力乏，她也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呼不闻永柏，也呼不闻别动队了，她突然想到，她曾经做的美梦，果然是和现实相反的，是她意料不到的结果，让她和永柏不能成事的，不是什么人什么事，而是日本兵。

她感觉两条腿越来越重，她就拖着两条腿跑。到了瓦窖坪，那是秀英姑熟悉的地方，秀英姑小时候就经常和永柏一同在这儿拾木枝，玩游戏，捉迷藏，她看见一对蝴蝶，在花丛间翩翩起舞，夕阳下那对蝴蝶象是带着一层金色，在跳动着，翻飞着，追遂着，美丽极了，可爱极了。

那时候，她还叫永柏为“柏哥儿”。

“柏哥儿，”秀英姑跳着，拍着小手喊，“帮我捉只蝴蝶。”

“不能捉，”永柏说，“我亚婆说，那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变的，他们是人，不能捉的。”

“梁山伯和祝英台是谁？”秀英姑问。

“我也不知道，”永柏说，“只是听亚婆说，梁山伯是个男的，祝英台是个女的，是他们变成蝴蝶的。”

“那......哪个蝴蝶是梁山伯变的？哪个蝴蝶是祝英台变的？”秀英姑又问。

永柏一时被问住了。永柏也不知道哪只蝴蝶是梁山伯变的，哪只蝴蝶是祝英台变的。

“我们以后会变蝴蝶吗？”秀英姑睁着眼睛望着永柏公。

“你傻啊！”永柏说，“你以为人人都能变蝴蝶啊！

“那我们能变什么？”

永柏却又说不出能变什么，许久，他就不得不说：“那就变蝴蝶吧！在空中飞的。”

“是你带着我飞吗？”

“你跟着我，我就带着你，飞好远好远。”

现在，那情景还历历在目，那声音还在耳畔，也已经能看见和冲岭冲口了，禾冲岭顶上的信号还未出现。

秀英姑憎恨日本兵，她一直是这么简单地想着，如果不是日本兵的到来，她和永柏早落了梧州，从此双栖双息，比翼共飞了。她恨不得将日本兵放在石磨上碾碎，但现在，她不敢停下来脚步，更不敢转过身去抵抗日本兵、和那些日本兵对打，她就这么地喊着跑着。

跑上瓦窑坪顶，她感觉自己的两腿也快拖不动了，裤子全湿透了，完完全全成了一条血裤，禾冲岭冲口就在前面，还是没有见到禾冲岭顶上的旗帜，也没有听到禾冲岭顶上的炮响，她就要崩溃了。

这时，她终于看到了禾冲岭顶上有旗帜在动。

她知道自卫队在禾冲岭上的岗哨已经发现了她，也发现了追她的日本兵，她突然地笑了，那笑容象是欣慰自卫队发现了日本兵，又象是对追她的日本兵的一种蔑视，她也好象突然又有了力气，她就向俭德公墓跑去。

自卫队安全了， 永柏安全了，秀英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落下了，人也轻松了。

这些日子，秀英姑先是魂里梦牵的就是那棵苦叶树上的红飘带，后来又渴望着就是那拜堂时的红盖头，那红飘带始终没有出现，那红盖头也没有实现， 但她并不怨恨永柏，她反而更爱永柏了，而且她相信永柏也象她爱他那样地爱着她。她想起这些天，她曾经想着要去找永柏，告诉永柏她等急了要做他的新娘，她的笑就更开了。

西斜的阳光映照着秀英姑的笑容，那笑容是那么美丽、那么动人而又那么凄然。

十六年，秀英姑记忆最深的就是她和永柏的往事了，永柏曾经给了她多少美妙的梦想，这梦想眼看着就要实现了，然而，这美妙的梦想现在就要破灭了。她并不害怕死去，而是不甘心，她不甘心梦想就这么地破灭，她和永柏经历了那多曲折、她和永柏的亲事牵动着那多人的心，现在就要修成正果了，而此时，日本兵就要夺走她的梦想、夺走她的希望、夺走她的一切，她不明白，日本兵为什么要这老远地来，来这儿来夺走她的梦想和希望呢？

“你们不是也有家乡吗？”她在心里大声地问，“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掠夺、来杀人、来放火......？”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

“ 为什么我们不能共同相处呢？”秀英姑在心里又问，“或者，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双方互不相干，井水不犯河水，这不好吗？为什么要来掠夺、来杀人、来放火......”

还是没有人回答她。

秀英姑下定了决心，坚定地望着“俭德公墓”那墓前立着的墓碑，从那块石碑，她看见了她的归宿，那归宿，正在张着双手迎接着她。

"永柏....."秀英姑奋力地喊了一声，在山风的吹送下，在山峦的回声中，那喊声是如此地绝望，又是如此地不舍。

她又想起了十二姐，方才她还到了十二姐的坆前，和十二姐说着话，她觉得她此去，有十二姐着，她并不孤单。

她闭上眼睛，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一头朝俭德公墓的墓碑撞去.....

在她撞上墓碑的那一刹间，秀英姑终于看到了那苦叶树上飘扬着的红飘带，也看到了那鲜艳的红盖头，那鲜艳的红盖头在她的头上慢慢地盖下、慢慢地盖下......

她灿烂地露着最后的一丝笑容。

背后的日本兵就要扑到她，这时都突然地惊呆住了，如被施了魔法，一个个都化为了石头一样，张着嘴、瞪着眼，合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