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
作者:沈谖 | 分类:现言 | 字数:17.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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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回不去的时光(四)
林曦从许佳宁的房间出去, 又被林父叫到了书房里面,她原是颤悠悠地等着去挨训的,没想到林父却摆好了棋盘等着跟她下棋。
窗户大开着, 晨曦混着春风带着些微凉意, 却让人倍觉清爽。棋盘上白子被黑子团团包围, 林曦吐吐舌头, 只得举手投降, 她已经许久没有下过棋了,这样败给林父也是无可厚非。却听林父批评道,“还是心思不专注。”
“是爸爸棋艺越来越好了。”她一边拍马屁, 一边为自己开脱。
林父拿起一旁的茶,轻抿一口又放了回去, 问道, “去看过你公公了吗?”
她收拾棋盘的手顿了一下, 却没有抬起头来,“爸, 对不起啊,您跟程爸爸那么多年的交情,是我让您难堪了。”
“你妈妈都将以前的事情跟我说了,也是我以前忙着工作,疏忽了你们。还有我跟老程的交情啊, 不受你们的影响。”程父见她这个样子, 知道她多半是在程家碰了钉子, 便开门见山道, “是不是你婆婆说什么了?”
她一边将棋盒盖上, 一边又摇了摇头,“这件事情始终都是我的错, 当初我一心只想要把念念生下来,却欺骗和伤害了那么多人,是我太自私了。”她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道,“爸,我不会再像以前一样逃避了,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任,我也一样。”
林父点了点头,说了声“好”,他说,“我希望能看到我女儿像以前一样过得快快活活的。”
像以前一样,现在回想起来,以前的日子就像做梦,梦里有被风吹起的粉色轻纱窗帘,体育馆里挥汗如雨的大男孩,还有顶着红色花骨朵的仙人掌,投进图书馆窗户的那抹阳光,晒出了书本里油墨的儒雅气息,从海边小屋的窗户里望出去,海的尽头接着天空,瓦蓝瓦蓝的天空。那些回忆里的美好仿佛还在眼前,现实的巨浪就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兜头泼了她一盆凉水。
医院里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刚刚到家里,连鞋子都没来得及换。李阿姨将电话递给她,她刚刚“喂”了一声,小吴医生就无情地跟她宣布了一个噩耗。她拿着电话愣了好久,才应了一声,“我马上就来。”
林曦刚走没多久,林阿姨就接到了程邵岩打回来的电话,问她回家没有。林阿姨就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跟他讲了一遍,“小曦说医院里有事,回来一趟又急匆匆地赶过去了。”
程邵岩有些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她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李阿姨回忆了片刻,才有些模棱两可地答道,“好像是什么老师出事了,姓什么……哦,是李教授。”
李教授在结束一台六个多小时的手术之后晕倒在手术室门口,脑淤血。林曦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结束,医生宣布抢救无效。
她记得自己刚来医院的时候,老师对她十分严格,稍有不慎,就要挨骂,顾毓琳和小吴都挺同情她。可除了同情之外,他们也羡慕她,因为李教授严厉归严厉,可骂完以后依然带她进手术室,还经常让她参与一些疑难杂症的专家会诊,哪怕只是旁听。
李教授教给她的不仅是医术,还有医德。程念出院那天,她去过一趟老师的办公室,她跟老师道歉,这些天为了自己的私事而耽误了工作,她还问老师是不是对她很失望。老师只告诉她,医生也需要调整心态和整理情绪,一旦进入手术室就一定得心无旁骛,这是对病人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
她没有想到前几天还笑着跟她谈心的老师,前一刻还在抢救病人的李教授此刻却成了手术室里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如果这几天她没有请假,如果她能够多帮老师分担一些,也许老师不会这样操劳,也许这一台手术本该是她来做,也许老师不会就这样离世。她仿佛还能听见老师跟他们说笑,跟他们讨论手术方案的声音,就在医院长长的走廓里面。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走廓里,灯光苍白冰冷,推车的轮子摩擦地板,成了耳边的轰鸣声,有医生经过,跟她点头,嘴唇微启,好像在跟她说话,可她竟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心口钝痛,仿佛就要窒息。她拼命地往前跑,撞了人,连抱歉都来不及说,转身便继续跑,一直跑到了走廓的尽头。她仿佛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她,可她一点儿也不想理会,如果不马上找一个空气顺畅的地方,她也许就要窒息而亡了。她从安全出口进去,一级一级地攀上了医院的天台。
天台上面无遮无拦,她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着这里的空气,脱力地靠墙蹲下去,仿佛一个濒危的病人。
谭郁凯追上来的时候,就见到她这个样子,面色苍白,这么大的风,额上竟还冒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张开了嘴巴吸气,仿佛喘不过气来一般。他在她的旁边蹲下来,他轻抚她的背脊和胳膊帮她顺气,他说,“没事的,没事的,小曦,不要怕……”他站在她的东北方向,替她挡着风,许久,她才缓过劲来。她扶着墙站起来,对他说了声“谢谢”。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已经没事了,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我走了。”她转身,拉开天台的门往回走,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
从电梯下去,在地下车库里,她还没来得及找到自己的车,便听到一声喇叭尖鸣,回头指尖程邵岩正从车里出来,她没有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他已在此等了多久,只听他开口道,“李教授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牵起她的手,把她往他的车里带,“坐我的车,你的车回头我让老赵开回去。”她什么话也没说,只由着他将她塞进了车里。
大概是在天台吹了风的缘故,刚刚回家,她的胃里便开始翻江倒海,冲到盥洗室里,趴在马桶上搜肠刮肚地吐起来。程邵岩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将漱口水递给她,又用毛巾帮她擦了脸和手,只见她面色惨白,两个眼圈却已通红。
“林曦,”他终是不忍心,在她的旁边坐下来,与她一样,在盥洗室里席地而坐,他说,“林曦,想哭就哭吧。”
她没有理会他,转过头去背对着他。两个人就这样坐着,各自沉默。客厅里,程念正在看动画片,不时传来咯咯的笑声,院子里,风穿过枝叶,拍打着树梢。水从她的脸颊滑过,落到她的手背上,嗒,嗒。她终于转过身来跪在地上,搂着他的脖子抽抽搭搭地啜泣起来。自从懂事起,他就未曾见她哭过,她仿佛不会哭一样,只是一声一声低声啜泣,眼泪却是拼命地往外涌,将他的整个肩膀都染湿了,仿佛要将这几年的眼泪统统都流光。她脱了力,像一只无尾熊一样趴在他的身上,她紧紧地抱着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她终于哭累了,只偶尔抽噎几声,却依然不肯放开他,他从小便跟她吵闹惯了,如今倒不晓得应该怎样哄她,安慰她,只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像哄念念那样。她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渐渐的呼吸匀调。
他将她抱到床上,她睡着了,眼睫上还透着湿意,微微颤动。她哭得太久,两边脸颊都已显浮肿,他挤了热毛巾给她敷脸,却还是久久没有消肿。她睡得并不安稳,总是蹙着眉,稍有动静就会醒过来,看他一眼才又闭上眼睛,仿佛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记得上学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女同学的风筝被勾在树枝上拿不下来,她蹭蹭几下就爬了上去,将风筝扔下来,自己却在跳下的时候踩到碎瓷片扎了脚,白色的袜子瞬间就被染成鲜红,她也只是稍稍蹙了蹙眉,不过两秒钟的时间。他用手指轻触她的眉间,她的眉眼依稀还是小时候的样子,长长的睫毛,淡淡的眉,但那时候他总以为她一生都会眉目舒展。
他的思绪是被程念打断的,小姑娘推门进来,刚想要大喊出声,就看到爸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往床上一看才知道妈妈睡着了。小姑娘赶紧用小手捂住了嘴,牵着爸爸的大手出了房间。
客厅里,小姑娘得意洋洋地将自己刚刚画好的画展示在爸爸面前,上面一个带着帽子的小姑娘牵着一只蝴蝶形状,色彩缤纷的风筝,后面跟着两个大人,手牵着手。头顶是闪着光芒的大太阳,脚下是嫩绿的草坪。他读了那么多儿童书籍,也许每个小孩的心里都有这样一幅美好的画面。小姑娘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问他,“爸爸,妈妈说等你有空了,我们就出去放风筝,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程邵岩没有立刻回答,故作为难的样子,惹的小姑娘不高兴了,小嘴翘得老高。
“只要念念想去,爸爸什么时候都有空。”他一把将小姑娘抱起来,放到膝上,又将她逗得咯咯笑。
“念念,爸爸问你一件事情,”程邵岩微笑着,仿佛随意玩笑一般,“念念喜不喜欢……谭叔叔?”
小姑娘自认是个诚实的好孩子,所以重重的点了点头。
“那念念是更喜欢爸爸,还是更喜欢谭叔叔?”
程念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稍一衡量,她心中便有了答案。虽然谭叔叔也对她很好,但爸爸是她最早认识的人,跟她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而且,更何况现在问她这个问题的人是爸爸。
“当然是爸爸啦。”小姑娘将声调拉得老长,又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把他逗得笑起来,捏捏她的小脸说,“你这个马屁精。”
程邵岩的话却没有就此结束,这次他依旧带着微笑,却仿佛比刚才要严肃一些,“过段时间,爸爸可能要出差,就有一段时间不能陪念念了,不过念念每天都可以给爸爸打电话,或者视频聊天,这样念念会不会不高兴?”
小姑娘脸上的笑意有些淡了,似乎有点沮丧,不过片刻后又雨过天晴,“只要爸爸早点回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