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斯廷常说，喜欢等同于痛苦，深爱无异于极刑。

厄尼并不认同。

他认为贾斯廷就是从未善待过喜欢的人，才会在对方有了恋人之后感到痛不欲生——俗称：犯贱。

“你清高！你了不起！”得知厄尼看法的贾斯廷气愤地跳下床，黑黄格的床单随之滑落在地，“你连承认自己喜欢艾莉西娅的勇气都没有！”

这时，扎卡赖斯走进寝室，一脸好奇。厄尼瞥了一眼扎卡赖斯，严肃回应，“我对她有的只是朋友之间的好感。”

“谁？”扎卡赖斯问。

“没谁。”

不需商量，厄尼和贾斯廷默契地同时开口回答。扎卡赖斯自觉无趣，耸耸肩，掀开幔帐补觉去了。

贾斯廷朝厄尼做了个鬼脸，摔门而出，铜制灯具被这动静震得直晃，满室灯光水一般四处流淌。影影绰绰，厄尼的视线不期然落在那本书脊略有脱落的魔法史课本上。

他沉默着取来课本，翻开，映入眼帘的是三张泛黄的羊皮纸。

三年前，艾莉西娅从他这里得到了一本二手的《霍格沃茨：一段校史》，付出了六个银西可和帮他写三次魔法史作业的代价。

这是一场完全等价的交易。

但他没有把这三张羊皮纸交给宾斯教授。

厄尼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三张羊皮纸，字迹工整、内容详实，他留下它们的原因绝不是这些作业写得不够好、得不到高分，也不是体谅教授工作辛苦——毕竟他不知道幽灵会不会感觉到“累”。

为什么呢？

他喜欢艾莉西娅？

厄尼承认他喜欢艾莉西娅，但他总认为这种喜欢无关情欲。贾斯廷口中的那些复杂的、痛苦的情绪，厄尼都不曾体会。他只是……想让她如愿。

看见艾莉西娅因他的帮助而露出笑容、越变越好，厄尼也会由衷地感到高兴，可他说不准这种快乐是因为艾莉西娅，还是在这个过程中有着友善慷慨形象的自己。

厄尼的视线缓缓下移，扫过泛黄的羊皮纸，略微卷边的课本，落于手腕处的红宝石袖扣。白金底座上，宝石红得纯正又鲜艳，像一簇凝固的、安静燃烧的火焰。

这是他魔力暴动那一年的生日礼物，即使家中长辈并未言明其价值，厄尼也能从部分纯血远亲惊诧的目光中，窥见这份礼物的珍稀与昂贵。

这样的东西他还有很多。厄尼在帮助艾莉西娅的过程中，付出的代价不如这些珍宝之一的十分之一或百分之一。

如果这一切是因为他受的贵族式教育，因为他拥有很多、而帮助她付出的很少，因为满足了他扮演一个“好人”的欲望，哪怕这些原因只占了千万分之一，他也不敢给自己下“爱慕艾莉西娅”的定义。

艾莉西娅很敏感，他不够纯粹、坚定的情意一定会被察觉，会给她带去困扰、也会让她伤心。

既然这样，那他宁愿压抑那份虚幻的、微妙的感情，在他们能为此感觉到疼痛之前。

厄尼合上书，熄灯睡觉。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做了许多梦。

梦见他们在休息室里排队接牛奶，梦见他和艾莉西娅因穿了同色系的衣服被起哄，梦见他在医疗翼邀请艾莉西娅去自家的圣诞舞会，梦见他将二手《霍格沃茨：一段校史》卖给艾莉西娅，梦见他和她就一套扫帚护理工具箱讨价还价，梦见他们一起参加找球手选拔赛……

厄尼记得她的每一个表情，期待的、害羞的、无奈的、开心的、认真的、得意的……艾莉西娅是最吸引他注意力的闲谈对象、最让他头疼的商人、也是唯一让他感到警惕的对手。

他们在梦中聊天、玩闹、鼓励彼此又相互竞争，光怪陆离的画面不断从厄尼的脑海中闪过，最终汇成两张面孔，一个幽怨的女人和一个冷漠的男人。

“厄尼，厄尼！麦克米兰！醒醒！”贾斯廷用毫不客气的两个耳光将他唤醒。

厄尼坐起身，一头冷汗。窗外的天空已经黑透了，贾斯廷提着一盏黄澄澄的小灯，站在床边，皱眉抱怨，“你喊什么呢？”

厄尼从他的谴责中听出一丝关心的意味，轻声回答，“对不起，做噩梦了。”

“梦见什么了？”贾斯廷突然笑得贱兮兮的，凑到跟前，眼睛反射着灯光，诡异非常，“说来听听。”

“不告诉你，去睡吧。”厄尼不耐烦地挥开他，又应付了其他室友的关心，抱膝坐在床头，再无睡意。

他知道梦境结尾出现的那两个人是谁。

他的母亲，和他的父亲。

他们的婚姻在外人眼中无疑是完美的，门当户对，富裕稳定，忠诚专一……但繁花之下，是害虫、腐物和烂泥。那些让厄尼时常感到窒息的事情，就像叶螨，不易察觉，无穷无尽。

他的母亲总爱对厄尼讲述年轻时的故事，会在一个家境优渥、天资出众的女巫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可他听来总觉得不切实际，像在天际飘浮的云。因为这一切和父亲的描述毫不相符，他把母亲年轻时的一切定义为可爱的莽撞与天真。

厄尼篇：无欲之爱

年幼的厄尼像一只鹦鹉，把他们的话学给彼此听。结果，母亲骂父亲自私鬼，把养育孩子的重任推给她一个人，父亲说母亲是懒惰虫，明明是自己荒废了时光却说是他的责任。

“在麦克米兰夫人大放异彩、招蜂引蝶时，我在默默地、踏实地、努力地扮演一个学生！这就是造成如今这个局面的根本原因！”父亲推开瓷盘，尖刻地说。

母亲冷笑：“不要把你的平庸说得那么好听。”

“哦？请问你为什么要和一个平庸之人结婚。”不知为什么，父亲的神情突然变得轻松，仿佛已经看见了这场争论的结果——他的胜利和她的崩溃。

果然，母亲歇斯底里地跳起来，“为什么？你居然问我为什么！”

他们互相指责、怨恨，却又努力维持着体面，厄尼是这场割裂感十足的婚姻的唯一见证人。

厄尼从回忆中抽身，抬起头，窗外的天空黑得像一块天鹅绒，肉眼看不见月亮和流云。

在他耳畔回荡的依旧是那些克制的争论，一个恐怖的认知逐渐浮上心头：他们的婚姻，是出自父亲的妒意。

平庸的麦克米兰先生为麦克米兰夫人织了一张名为爱意的网，引她纵身一跃，束缚她，欺骗她，羞辱她。而他，凭借恋人的光辉，在家族内外投下一片巨大的、沉甸甸的黑影。

她最终也被压缩成了影子的一部分。

那颗名贵的袖扣在不远处闪烁着，晶莹如一颗血泪。

厄尼再一次唾弃自身。因为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充满私欲，他就在潜意识中，希望自己对艾莉西娅是无欲无求的——为了证明自己和父亲的不同，他把无辜的人拉进了这场表演。

厄尼无法接受这种可能的存在，他觉得自己懦弱、虚伪又恶心。

他就这样想了一夜。窗玻璃上的雾气随太阳升起而越发明亮，贾斯廷吆喝大家一起去礼堂吃早餐的声音把厄尼从漫长的伤感中拉了出来，一滴眼泪在被人发现之前，被他用手指轻轻擦去。

昨晚，他把自己和艾莉西娅有可能遭遇的各种悲剧想了个遍，情到浓时，眼泪、喉头压抑的喘息和身体轻微的颤抖是必不可少的。此时的厄尼只觉得自己太过矫情。

他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戴上那枚闪亮的红宝石袖扣，下定决心维持现状。他希望，昨晚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他和艾莉西娅之间的感情感到悲伤。

怀揣着这样的抱负，厄尼平稳地度过了四年级。他能将丽塔·斯基特那些颠倒黑白的报道置之一笑，能在圣诞舞会上找到最合适的时机与艾莉西娅共舞一曲，也能在学期末与艾莉西娅友好而平和地互道再见……

接着，是并不平静的五年级，他们忍受着O.W.L.考试以及新校长乌姆里奇的折磨。

在艾莉西娅遭受的海量磨难的对比下，厄尼觉得自己心中的那点小别扭完全不值一提，所以，他毫不心虚地在笔记本上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勾。

离他和艾莉西娅做一辈子好朋友、支持她发光发热的目标又近一步！

厄尼一想到以后，父亲催婚的时候，他能抱着艾莉西娅的一堆荣誉证书、勋章或报道，淡定又轻蔑地告诉父亲——“这才是真正的爱。”就爽得头皮发麻，激动得眼冒泪花。

他从未把自己的想法分享给好友贾斯廷，因为对方肯定会说他有病！呵，贾斯廷·芬列里懂什么，他不需要他的支持和赞同！

可惜，变故，在六年级的时候出现了。

艾莉西娅和他都成为了鼻涕虫俱乐部的一员。俱乐部的创建者，斯拉格霍恩，他们的新魔药学教授，是一个很讲究生活质量的人，他们这些俱乐部成员也跟着在学校里享受了许多美食美酒。

不过最让其他学生眼热的，还是那场奢华的舞会。

厄尼是艾莉西娅的舞伴。尽管他一再提醒自己：他邀请艾莉西娅，艾莉西娅答应他的邀约，都！只是为了避免被那些想参加舞会的同学骚扰。但他还是不受控制地感到期待和喜悦。

这样的感觉并不好——在世俗意义上是好的，但就厄尼个人的一些评判标准来看，是非常不好的。期待会让他奢望更多，而与喜悦如影随形的便是悲伤。

所以，厄尼在与艾莉西娅共舞一曲后，便找借口离开了。

他刻意忽略艾莉西娅不敢置信的眼神，挤出斯拉格霍恩的办公室，在长长的走廊上疾走，渐渐地，他跑了起来。

赫奇帕奇的休息室里也在举办晚会，厄尼不想参与，那会让他想起在城堡里的另一场宴会。

他不愿去想艾莉西娅和谁正在跳舞或者谈笑，不停地，向前向上跑着，很幸运的，没遇到费尔奇。

厄尼一直跑到天文塔，站在宽而高没有玻璃的窗边，冷风吹去脸颊上的热度，却没能吹灭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烁、燃烧的幻想。

他想象着艾莉西娅和某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蜂蜜酒，一曲接一曲地共舞，像他期待地那样快乐、自在。

但他又不希望艾莉西娅太过自在，万一她笑着对某人说：“你比厄尼好多了，他是一个糟透了的舞伴。”怎么办呢？

艾莉西娅不是一个刻薄的人，如果她能说出那样的话，就证明她真的是快活极了。厄尼认为自己应该为她感到高兴，但他却被那样的幻想真真实实地刺痛了，并为此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

他找不到一个标准答案，只好再度唾弃自己。

就在厄尼第二次骂自己虚伪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艾莉西娅带着笑意的声音。

“你这是在干什么，厄尼，今晚的特别节目《灰姑娘》？哦不——”艾莉西娅摇了摇头，“应该是《灰小伙》才对。”

厄尼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人，有些怀疑自己在做梦。

“你怎么出来了？”他问。

“因为我的舞伴离开了。”艾莉西娅的脸上写满了对这个愚蠢问题的嫌弃。

厄尼摸摸鼻子，尴尬地道歉，“对不起，我累了，不想再跳舞了，所以才——”

“等等，”艾莉西娅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是说一口气跑上天文塔的自己跳不动舞了？”

艾莉西娅断言：“你在撒谎。”

厄尼脸红了。

“所以是为什么，厄尼，你不开心。”

厄尼眼神飘忽，避免与艾莉西娅探究的目光碰上，但等他随眼珠子一起左右摇摆的脸但被艾莉西娅用双手固定住，他注视着那双明亮的蓝眼睛，不得不开口解释，

“我们都是级长……我认为我们有义务在这个众人狂欢的夜晚巡视，但考虑到我们两个是舞伴——”

“撒谎！你是乌姆里奇二号吗？”艾莉西娅掐了掐他的脸颊，语带不满。

乌姆里奇二号的罪名对厄尼来说实在太过严重，他垂下眼，一抹红飞快地从眼尾处扩散开来，长睫在夜风中可怜地轻颤着。

厄尼一边暗自唾弃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模样，一边为艾莉西娅竟然厌恶自己至此而感到悲痛欲绝——在她心中，他和乌姆里奇是一样的！

艾莉西娅叹了口气，放缓语气，“对不起，我是说，我们可以真诚一点，比如——”

“你喜欢我吗？”

！厄尼被艾莉西娅真诚的发问惊到，猛地抬眼，一汪泪挤在眼眶中，欲滴未落。

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回答：“喜欢——”

艾莉西娅笑弯了眼。

“好朋友的那种喜欢。”

艾莉西娅的笑容快速消散。

面对艾莉西娅质疑的目光，厄尼压下心虚，肯定地点了点头。谁知他的脑袋还没有完成一个完整的低下又抬起的流程，艾莉西娅又伸出双手将他的脸固定住了。

“我换个问法。”

艾莉西娅直视着他的眼睛，一种温暖的、流动的、难以名状的东西取代夜风在两人之间流淌，“你现在想吻我吗，厄尼·麦克米兰？”

艾莉西娅很肯定，她从厄尼的眼中看见了答案，肯定的答案。但下一秒，他缓慢地眨眨眼，泪水喷涌而出，像从被皮皮鬼砸断的水管里冒出来的一样。

“该死的，我想，我想。”厄尼·麦克米兰少见地爆了粗口，哭得像刚从土里拔出来的曼德拉草。

艾莉西娅手足无措地为他擦着眼泪，一边后悔，一边安慰，“不，别哭了，你不想，你不想行了吧。”

她真觉得厄尼的哭声跟曼德拉草的一样致命。

哭得她头疼！

厄尼抽噎着反驳：“我想！”

“好吧，你想！”

“不，我不想！”

“你有毛病吧，麦克米兰，承认吧你想！”

两人就这样别扭地争吵着，一直到费尔奇呼哧带喘地爬上天文塔……

那个晚上他们当然没能成功接吻。艾莉西娅见厄尼哭得那么惨，亲不下嘴，而厄尼，他就是纯粹地有——毛——病！

艾莉西娅怎么能弃有病的好友于不顾呢？于是，她很自然地为厄尼治起了病，咳，顺便和对方谈起了恋爱，顺便，嗯，顺便……

不过，一直到艾莉西娅成为教授，差点被调皮学生气出毛病的时候，她都没能治好厄尼·麦克米兰的毛病！

厄尼总会在她说“我爱你”的时候，义正言辞地表示，“但你最爱的应该是你自己。”

一般来说，艾莉西娅会对厄尼说“我爱你”的场合都是非常私密的场合，比如，他们的卧室。

所以，对厄尼这番言论，艾莉西娅总是挑眉回应，“当然，但你知不知道——”

“你真的很装，麦克米兰先生。”

“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在调情，而不是在做职业规划吗？”

艾莉西娅挠了挠他的下巴，“快说你爱我，最爱最爱我。”

“我爱你。”厄尼说完，飞快地跳下床，冲向门口。

艾莉西娅熟练地抱住他的胳膊，将人往床上拽。她抓狂地问：“你这到底是什么毛病！厄尼·麦克米兰！”

听出艾莉西娅这是真的动了气，厄尼只好老实回答，“说爱不XX，XX不说爱。我把爱和欲望分得很开。”

“你有毛病啊？”艾莉西娅忍不住吐槽，但见被自己推倒的某人实在俊逸逼人，又假笑着威胁，“快点，一直说你爱我。”

厄尼羞红脸，咬着嘴唇表示反抗。

但等艾莉西娅的红发像流动的烈火般倾泻而下，在他能感觉到的每一个地方飞速蔓延，最终陷入他的金发，几乎融为一体，厄尼知道，抵抗毫无意义，他终将被火焰点燃、吞噬。

“是的，我爱你，艾莉西娅。”他轻声说，“我爱你，一直，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