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霜与梁采梦，这是第二次的接触。她一开始只是抱着安慰对方的心态，但聊着聊着，她发现原来和梁采梦有那么多共同的话题可谈。

她俩都喜欢听戏，也都喜欢顾大师。可惜，顾大师去世了……

沈兰霜给梁采梦讲了平越城中经历的许多事，包括她所知的顾大师的一切。她讲他之生，只为信守一个诺言；他之死，是因诺言的破灭，他对世间再无留恋……说着说着，说得梁采梦又开始掉眼泪。

她一边抽噎一边道：“怎么这世上，尽是好人早逝，坏人却活得长长久久……真是不公平。”

“唉……”

沈兰霜也叹息：这世道是不公，但仔细想来，那不公的源头谁又奈何得了呢？

“妹妹……”梁采梦握住沈兰霜的手，她比她大一个月，所以喊她妹妹，“没想到与你如此投机，若那时你嫁入我家就好了，我也可以多个能说话的人做做伴……”

沈兰霜一蹙眉，想那梁公子的模样举止，比林长风还要恶心，她还庆幸梁家解除婚约呢！

“这个……”沈兰霜便小心地把手抽回，“还是不要了，我已经发过毒誓，这辈子都不嫁人了！”

“啊？这是为什么？”梁采梦不解，“难道说，你也有个无法忘怀的情郎……”

“我那所谓的‘情郎’被我打跑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他！”沈兰霜闻言登时起身，说着就气不打一处来，“梁姐姐，我不想嫁人，是因为我自己不想，我现在只想练功，对男欢女爱不感兴趣！”

她握紧了腰间别着的剑，一时回过神，又赶紧把手放下：开始跟随宋飞鹞练武之后，自己的戾气重了许多。刚才是不是反应有些过头了？

她立刻语气又放缓下来，回身向梁采梦建议：“梁姐姐，你也学武吧，宋姐姐教我的，我可以都给教你！首先要从马步练起……”

梁采梦微笑着摇摇头：“马步我从小没少练的。”

“那剑法呢？”

“百安门内，我的剑法只在我兄长之下。”她道。

于是沈兰霜便不明白：“那你怕什么，干脆再多修炼些时日，一口气把你门派之人统统打败，再叛出家门另立门户……”

“这怎么行！”梁采梦面色一凛，“背叛父母，是大逆不道的！”

“可是……”

她想：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自寻短见不也同样是不孝……

然而沈兰霜只能把半截话吞回肚子里，她不敢刺激梁采梦，现在对她苛责也是无济于事的。

梁采梦捧着心口，惨然一笑：“其实，我没多大的奢望，只希望我爹能改变主意，同意我终生不嫁，我愿意为魏郎守一辈子寡。”

——这还真的跟宋飞鹞讲得一模一样……

沈兰霜心中暗自咂舌。她毕竟跟林长风相处短暂，说那是爱情吧，好像是。但宋飞鹞也说了她只是看中了林长风的桃花眼，所以她究竟体没体会过爱情，她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她是无法理解梁采梦的爱情的。

但她不好说，什么也不好说。

梁采梦见她久久没有说话，以为她是附和自己的，便又说起来：“其实之前，我想与尘师太说，待武林大会之后，我就随她去无锡梅里，出家为尼。”

“咦？！”沈兰霜不可置信。

“可是了尘师太不同意，让我再考虑考虑。我知道，因为我爹不同意，她一定是不愿意得罪我爹……但是我心意已决，”她的眼中，原本的一片死灰，此时冒出了些神采，“所以之前，我听人说，就在这杭州，有个地方，专门收容不愿意成亲的姑娘落脚，而且那地方很隐蔽，为的就是防止家里人寻到。我想……”

梁采梦一把攥住沈兰霜的胳膊，恳求道：“妹妹，我现在被我爹安排的人手死死看着，想逃出去很难。你愿意帮我吗？”

“我……？”沈兰霜瞪大双眼。

——想离家出走，这不也是大逆不道么？？

她来不及应承，突然之间，屋外院中有个声音闯入，打破了现下的安宁。

“外面的糖葫芦五文钱四串啦，大家快去买啊！”原来是去逛大街的柳怀音回来了。杭州的糖葫芦略贵，要三文钱一串，现在大概是武林大会开完了，小吃摊为了吸引最后一波将要离开杭州的客人，特意打了折扣。作为一个勤俭节约的好少年，柳怀音当然是有折就上，适时抢购了！

沈兰霜因他的吼声推门而出，她面色有异，柳怀音的兴奋劲儿便僵在脸上：“……正好每个人一串……咋了？”

……

他们三人走在街上，柳怀音一手握了三串糖葫芦，另一手提了一串正往嘴里送，现在心满意足。

说起那谳教，暂时一群前辈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还是眼下需要帮助的人更值得关心。会便暂时散了，改为明日再议。

沈兰霜略述了梁采梦与她的交谈，担忧道：“梁姑娘她……好像很危险……”

“她很危险？”柳怀音闻言一眯眼，“难道……她要十步杀一人！”

“不对！”沈兰霜纠正，“我是说她现在的情绪很不好，很容易再次自尽！”

“嗯……”宋飞鹞翻了一页。

“而且那什么收容不愿意成亲的姑娘的所在……听着就很不靠谱！”

“对！”柳怀音应和道，“听上去，跟以前那位招娣姑娘加入的念慈堂极为相像，说不定就是那谳教的分部……”

“嗯。”

沈兰霜无奈道：“宋姐姐你不要在大街上看闲书，满大街都是人……”

“我这回看的书，不黄，”宋飞鹞为自己狡辩，“这本书名为《怀音秘录》。”

——“怀音”秘录？？

柳怀音笑嘻嘻道：“噫……是谁暗恋我，写了这种书？”

“不是你！”宋飞鹞用书拍他的头，“这是百年前，祁国南迁后不久的往事。”

接着她便讲述起来：“那时南祁还有衙门和律法，制度还算健全，本该养精蓄锐，打算向北越讨回失地，谁知出了一件事。有人查出，吏部尚书是个女人。”

“那又怎么样？”沈兰霜不以为然。

“不怎么样，若只是女子也便罢了，顶多让她罢了官去；谁知又查出，那名女子竟是个杀人犯，她杀了全家，还杀了本该上京赶考的邻村男子秦怀音，顶替其名参加了科考，又用秦怀音的银两贿赂考官，因此才获得了官职。”

“这就……犯法了……”沈兰霜听得呲牙咧嘴。

“该女子本姓陈。陈氏颇有手腕，考前懂得贿赂考官以躲过验明正身；高中后，凭着狠辣的手段一路高升，也无人察觉其真实的身份。直到刑部一名掌管卷宗的小吏在整理往昔卷宗时发现了端倪，才察觉到蛛丝马迹。这本书就是那小吏撰写的。”

柳怀音不解：“那她为什么要杀全家那么残忍呢？是有什么隐情吗？”

“她自称，那是因为父母兄长逼婚，她忍无可忍。不过那小吏也写道：女子死前向他坦言，其人本就很难对他人有感情，因此杀任何人都毫无顾虑。所以陈氏杀人是非对错，那小吏也很难讲明，却在结尾倒一滩苦水，称他自己也被父母逼婚，真是烦不胜烦。言辞间对陈氏颇有赞同之意。”

沈兰霜道：“即便父母逼婚，也不该杀人泄愤，那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我不认同这种做法。”

宋飞鹞赞许：“是啊，走极端不可取，不过在很多人眼里，若不走极端，这一生都得被父母安排，不得自由。那是比死还难受的一件事。这书上还写了，陈氏自称杀人不悔。若非杀人，她不会有这一番际遇。她也曾飞黄腾达，也曾一展壮志，这样的人生比起他人精彩万分，没什么好遗憾的。”

“倒还真是个洒脱的人。”沈兰霜概叹。

柳怀音呸出一个山楂核，认真想了想：“嗯……所以这件事的源头是：若父母不再向子女逼婚，那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说得对，”宋飞鹞郑重其事地说，“不过杀人还是不行的。”

“嗯！”

两人重重点头，悉心等待宋飞鹞再发表一番高论……

她也果然驻足，并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去吃饭吧！”她道。

“啊？！”二人大惑。

“藏书羊肉，人间至美！”宋飞鹞头一点，面向一间店铺，“我肚子饿了，这就进去尝一尝！”

遂踱方步而入，一派闲然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