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岚虽然不知道这位老先生的名字，但也一向随着百里澈喊他“老先生”或“程老先生”，她身上紫苑葵的剧毒就是程老先生竭力所解，据说老先生已经年过八十，可在当时的情势之下，依然不顾自己的身体，熬了一天一夜，才助轻岚真正脱离危险，苏醒过来。

百里澈十分恭谦地低下头，对着程老先生躬身行礼。

她能看得出来，这位程老先生对百里澈而言，也不仅仅是教授他文章礼法的老师，更是他心中一位既敬又爱的前辈。

毕竟多数时候，人的表情不会说谎。

程老先生沉着脸望了百里澈一眼，眼中写着近似痛心疾首的失望，“你今日的早课做了？”

“都做完了的，先生布置的修行，学生不敢耽误。”百里澈连忙道，“我与轻岚姑娘今日下了一趟地宫，这会儿刚刚出来。”

程老先生眉头略紧，“就你们两个人？”

“……是。”百里澈的声音已经小了下去，脸也跟着红了起来，好像已经知悉了自己行为中的荒唐与羞耻，林轻岚站在一旁，目光几乎不曾离开过百里澈的脸。

她望着百里澈，就如同望着一处不可思议的景观。

见百里澈已然将认错二字写在了脸上，程老先生锐利的目光又扫向了轻岚，他笑中带着几许揶揄，轻声道，“看来，轻岚姑娘这身体，是大好了？”

“唔……还行，劳老先生挂念了。”轻岚嘴角有些僵硬地向上翘起了一个弧度，勉强挤出了一个客气的微笑。

“老夫倒没怎么挂念你，”程老先生话锋一转，“我家的小公子年纪尚浅，肩上担子且重，和寻常的那些纨绔子弟不一样，每一寸光阴，于他而言都要紧得很，容不得半点孟浪！”

这话虽是对着林轻岚说，可句句都是讲给百里澈听的。“孟浪”一词出口，百里澈的脸色便更红了。他低着头，轻轻咬住了下唇，眉宇间流露出自责的神情，就这么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这情形，就像被人吊在空中抽打，既没有半点还击之力，可他也丝毫没有想过反驳。

轻岚心中惊讶，她甚至没有多想，就稍稍往前站了一步，挡在百里澈与程老先生之间，正色道，“程老先生言重了，公子今日之行是受我所托，我二人之间绝无半点逾矩。”

程老先生那头却是一句冷笑，“老夫不知道轻岚姑娘心中的‘矩’是什么，但还是要奉劝姑娘一句，女子最重要的就是名节。若仗着年纪轻，就如此恬不知耻，只怕将来……”

程老先生双目微合，冷哼了一声，不再说下去。

林轻岚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的气氛仿佛降到了冰点。

“……老先生此言，到底是在骂我，还是在骂你家公子？”

程老先生没有说话，眉头却皱了起来，“这是什么话？”

林轻岚脸上一丝笑意也无，她冷声道，“我不过是邀请百里澈与我一道下地宫一趟罢了，却没有想到，在老先生眼中却已经严重到这样的地步。”

她望着程老先生，眼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老先生以为，我和你家公子，究竟是下地宫做了什么‘恬不知耻’的事情？”

“轻岚，这么说就太过分了。”百里澈连忙来拉林轻岚的衣角，“先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昏迷的时候我在旁边照顾，先生也没有说什么。”

林轻岚抽开自己的衣袖，“我行事既光明磊落，为什么要平白无故蒙受污名？我请求公子带我进地宫本就不是为了玩闹，而是为搜寻林之业所涉大案的线索。既然先生是讲道理的人，那就请程老先生告诉我，我到底哪里恬不知耻了。”

程老先生目光冷厉，先前就已经微微合拢的双目此时变得更加细窄，可是眼光之中的锋利之色却是更盛，他与林轻岚四目相对，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良久，他终于冷声开口道，“朝政之事，你一个女儿家掺合什么？”

林轻岚眸中闪过一丝惊异。

“老先生口中的‘恬不知耻’……是指这个？”

程老先生捋了捋衣袖，缓缓走去了一旁，以侧影对着轻岚与百里澈。

“老夫原以为，姑娘你落得先前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之后，该是能有了教训、知道收敛，正是因为失了阴阳之序，上天才会借他人之手降恶惩于你！”程老先生摇了摇头，“可如今看来，你依然丝毫不知悔改，老夫能救下你一次性命已是侥幸，你若回回自寻歧路，只怕上天也不肯再饶你。”

林轻岚略略皱眉，她先前以为，老先生计较的大抵是男女独处有失体统，却不知在对方眼中，作为女子参与到朝政之中便已带了原罪——且这一条在程老先生看来显然比年轻男女的相处逾矩要严重得多。

林轻岚沉眸想了想，不由得看向百里澈——想来，虽然这位程老先生是他的心腹之人，但两人先前夜潜东宫、定约争取杨玄庭的事，百里澈恐怕是从未与老先生提过吧……

百里澈仿佛觉察到轻岚的怀疑，把脸沉得更低了些。

见林轻岚不再言语，程老先生多少觉得自己方才的说教起了效果，神情略略缓和，低声道，“念你们年纪尚轻，许多事情不知轻重也就罢了，姑娘你既已死里逃生，又颇得我家公子青眼，若能早些迷途知返，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颇得公子青眼……”林轻岚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显然是在咀嚼程老先生此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都不要再说了吧。”百里澈终于抬起头来，他把视线移向别处，略略皱起了眉头，“这件事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先生的教诲，学生记住了，相信轻岚姑娘也记住了……我猜先生今日到此，必然是有要事找我，是吗？”

程老先生抚须点头，“宫中又生变化，探者已在书房等候多时了。”

“好，我现在就去。”

百里澈说罢，侧目望向轻岚，然而目光才一交错，便又看向了别处。

他走近几步，低声道，“你先回去吧，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