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共有兄弟姐妹三人，二姐高萍现在应昌的一家足疗店里帮忙他管理财务，大姐高珍的脾气有些火爆，总以家里老大自居，平素看不惯没有家庭组织观念的人。待她一通怒气冲冲的宣泄过后，高天好言抚慰她，表示元宵节定会尽量赶回草安，与家人团聚。

然后他礼貌周到地开车送杨德坤到火车站去候车，回来途中忽然念及到古城边的东方红中学附属幼儿园看看阳阳，想着近日也该开学了吧！

时下虽然已是春天，气温渐升，内环道的路边草坪却是枯黄一片，只有香樟树一簇簇地环绕在幼儿园的大门两侧。高天在平坦的树下停了车，腋下夹着包走到铁栅栏边去张望着。

只见院子里空荡荡的，小小的七彩旗帜在微风中招展，描画着卡通图案的教室墙边一个孩子的身影都没有，四下里寂静无声。高天站在幼儿园门口一时有点疑惑，难道还没开学吗？他正要失望的转身离开，一个身穿红色薄呢大衣的年轻女老师从教室里向他走来。

到了近前他亲切的笑着向她伸出手去：“哦，张老师，您好！”

有些拘谨地微笑着握握他的手，张老师忽闪着一双秀美无辜的大眼睛说：“阳阳今年没在这里上学了，对不起！”

这真是晴天霹雳！高天震惊的望着老师，面色竟有些苍白。愣了愣，他磕磕巴巴地说：“不好意思，张老师，我想知道的是您不想让我见阳阳，还是真的他不在这里上学了？”

张老师不自然地微笑道：“他真的不在这里了，对不起啊！”

高天仍然觉得难以置信：“可是他还有半学期没念完，不是吗？怎么会突然不在这里了？”

张老师冷淡地皱着眉头说：“我也觉得很奇怪，但这是孩子家长的决定。因为开学好几天了也没见到阳阳，我就忍不住给他妈妈打个电话，结果她说不来了！”

惊愕地微微张着嘴巴半天合不拢，高天皱着眉头说：“他妈妈是否给他转学到别的幼儿园去了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那天我挺忙，事情挺多的就没细问。如果她真要给孩子转学，这也是她的权利和自由啊，我们又有什么该过问的？”

高天不自觉的咬住下唇，思忖着说：“她有没有说过，为什么不让孩子在这里上学了？”

张老师深思的凝眉望着他说：“对不起，她什么都没说。我想，如果不是我打电话给她，她甚至都不会通知我一声呢！又怎么会告诉我原因呢？”

“哦，是吗？她怎么会这样无礼呢？”

张老师宽容地嫣然一笑道：“阳阳在我们幼儿园，本来就属于借读的身份。他妈妈说他一直在古城外东区的幼儿园上学，都好几年了，他是要陪姐姐准备高考，才暂时过来借读的。所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属于很寻常的事吧！我们这里好几个孩子都是这样的情况，我们都司空见惯了！”

“哦哦。”高天连声叹息。

“不过阳阳妈妈应该心情很差吧！”张老师低着头揣测道，“不然以她的修养，总该打电话对我说一下的，从前即使阳阳迟到几分钟，她都会说的。”

“是吗？谢谢您！”辞别老师后，高天万分沮丧地拧着眉头回到车里，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如果是他执着的追寻导致阳阳辍学，那他的行为真是把孩子害了！但现在看来很可能就是这样。他掏出手机来给陈小薇打电话，又遭遇了一个他从未遇到的打击：她居然关机了！他发泄情绪地接连拨打了好几次，依然关机无人理睬。既然如此，他也不必找到王家巷她的家里去吧，那是很可能碰一鼻子灰的，那样他的心情就更糟糕了！

刚才还觉得春风和煦，天气舒适宜人的，不知为何，这时却感到燥热难耐，也许今天出门的时候确实穿多了吧！高天烦躁地把夹克的拉链拉下来，想了想又干脆将它整个脱下，丢在副驾驶座椅上。

如果元宵节一定要回草安的话，母亲肯定要他兑现看望孙子的诺言了，到时候可怎么办呢？陈小薇心里的结还未打开，他该如何安排他们见面呢？关键是，他都不知该如何向她提起这件事！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高三下学期忙于紧张的复习备考，琪琪上学一周后才回家说，班主任要求交本学期的学费了，就在指定的网商银行账户缴纳，不必带现金到校。

陈小薇饭后就步行到附近的银行，查询高天给她的那张银行卡余额，因为家里实在没钱了。从自动柜员机出来的时候她的腿有点软，目光有点呆滞。慢腾腾走回叶子的足疗店时，她决定卡里的钱仍然不能动，必须让她慎重的再三考虑清楚再说。

店里的技师稀稀拉拉，年后返回的人员还未全部到岗。陈小薇坐在高大的吧台里给自己倒了杯茶，瞅着排钟版上的技师工号牌，伸手捋了捋，然后思考着琪琪交学费的事。

为了保证年后的正常上班和店面的正常营运，技师们年前的工资扣押了半个月的。考虑到小薇特殊的家境，她的工资是如数全额发放的，这也算是老板娘叶子的网开一面格外照顾吧！陈小薇心知肚明心怀感恩。但是就那点钱，她也没让它年后结余下来，拿大部分填补了房贷的亏空。

第11章 相拥而泣

生活总是这样的捉襟见肘，陈小薇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因此现在她也不急不躁，还能心平气和地想办法应对窘境。她总觉得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比困难多，虽然压力山大前途坎坷，但他们一家三口总能活下去的！

晚上叶子穿着修身洁白的外套，肩背小包来店里时，小薇沉着而迟疑地说：“跟你商量点事呗！家里没钱给孩子交学费了，能不能预支一点？”

叶子的反省似乎有点迟钝：“姐姐啊，新年营业才几天？你们才工作几天？哪有钱预支给你啊？”

陈小薇脸红道：“好吧，我知道这几天的工资不足以预支，我向你私人借点不行吗？”

叶子踌躇了一阵，最终把玲珑精致的挎包打开数钱给她，一边轻声地唠叨她：“你呀，不知道怎么混到这地步的！我们店里也有好几个像你这样的单身女人，也是陪读妈妈，可是我看人家的日子过得挺滋润的，每天吃好的穿好的，养的白白胖胖的，人家孩子肯定也没跟着遭啥罪吧！可是你呢？同样都是女人，为啥你的生活就这么凄惨呢？你想过没有？”

陈小薇点着手里的钞票说：“我想过了，都是因为我想不开！”

“你明白就好！”叶子诙谐的笑道，“都改革开放几十年了，你说你的思想咋还放不开呢？你不靠男人，一个人带孩子多难过，心里没点数吗？”

陈小薇调皮的点头微笑：“怎么会没数呢？我太有数了！那些没钱的艰难困苦的日子都是怎么过去的？是我自己熬过去的呀！”

“你呀！什么都明白，就是做不到，真是拿你没办法！”叶子灰心地叹气。

陈小薇平静地微笑说：“我也拿自己没办法。”

这样掏心掏肺的谈话在她与朱天喜之间也经常发生，但效果是一样的，朋友们的努力劝说都是徒劳。也许诚如小薇自己所说，她是拿自己没办法，一个人但凡可以驾驭自己，她就无所不能了吧！

年后的生意有点冷淡，今晚的生意特别冷淡，不知为什么。琪琪晚自习下课后，顺路从店里带弟弟回家没多久，叶子就破例让小薇提前下班了。陈小薇如蒙大赦地拿着衣物包包从店里走出来，沿着深夜车流稀少的空旷街道向王家巷口走去。

在巷口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她碰到了突然从车里跳下来挡住去路的高天。夜色浓黑深沉，朦胧的路灯下他的神情看起来很激动。径直几步跨到小薇的面前，因为身材高大，他微微俯身对她眼眸闪烁的说：“我打了一天的电话，你都是关机状态；又从天黑就在这里等着，总算等到你了！”

小薇惊愕地抬起头来问道：“有什么事吗？对不起，我的手机可能没电了吧！我都没怎么注意。你——有什么事吗？”

高天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说：“可能没电了？你说可能？你一天到晚都不看手机吗？有没有电，你的心里都没点数吗？”

小薇受到惊吓似的后退一步说：“对不起，真的没注意！这并非针对你个人，可能很多人都没联系到我吧！可是你发这么大火干嘛？发生什么事了吗？

高天的怒气渐渐消散地嘀咕：“哦，你整天都忙些什么国家大事？手机都不看。”

陈小薇望着他孩子气的神情激动的脸，微笑道：”你找我有事吗？”

“你把阳阳弄哪去啦？今天我去幼儿园看他，老师说他不在那里上学了。”

“高总，我正要跟你谈这件事。”陈小薇温柔的望着他说，“希望你以后把更多的精力用来关注你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不要用在阳阳的身上，好吗？如果你真的爱这孩子的话。”

高天眯缝着眼睛，憎恨而轻蔑的望着她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你跟这孩子没有任何的关系，你凭什么这么热切的关注他呢？他在哪上学，将来干什么工作，跟你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所以请你远离他，也远离我们的生活！”

高天觉得自己心里惊异愤怒的情绪又被她激荡起来了，高声叫嚷道：“谁说没有关系？有没有关系，你心知肚明！”

小薇淡定道：“是啊，我心知肚明，我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

高天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愤怒而无奈地望着她说不出话。

小薇接着说：“一个和你无关的人，实在不值得你投入时间和精力，当然还有金钱！我只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和距离，保持着像从前一样，好吗？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好吗？我和孩子们已经像那样生活了六七年，如果你不来打扰的话，我们还能继续平安无事的生活下去，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愣怔了半晌，高天忽然话锋一转道：“小薇，你为什么不能忘记往事，为什么不能原谅我？要你忘记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那么困难吗？”

“我已经忘记了，”小薇冷淡地轻声说，“正因为忘记了，我才渴望过平静的平淡的生活。请你不要来搅扰这份平静好吗？”

“可是这份平静和平淡真的好吗？你真的幸福吗？当你和孩子们谈笑风生的时候，心里真的没有忧虑吗？你不忧虑未来的生活吗？孩子将来的学习和生活要花多少钱，你觉得自己可以承受吗？……”

“慢慢努力，慢慢来吧！只要咬牙坚持，我们总会活过来的！世上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时间和智慧而已。我觉得自己最困难最低谷的时候已经过去，生活只会越来越美好！”

“你真是说得轻松啊！其实这种生活就是一种煎熬，漫长的如炼狱一般的煎熬啊！”

“是煎熬，也是修行。”陈小薇淡定的微笑道，“宁可在这样的生活里心安理得的煎熬，我也不愿意背负着道德的耻辱煎熬，尤其不愿意我幼小的孩子背负这样的耻辱！阳阳他那么单纯可爱，天真无邪，他未来的人生本该充满鲜花、掌声和阳光，为什么从小就要他背负这份耻辱，在世人鄙视的异样眼光里长大呢？”

高天神情严峻地含泪无语。

“所以高总，我请你远离。因为你给不了他什么，除了带给他身世的耻辱和痛苦，给不了他真正的爱！那笔钱，我会还给你的。”

“也许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你做错了，你为什么要生下孩子？你明知道一个女人带孩子的艰辛，明知道孩子的父亲找到他，会带给他怎样的痛苦！……”

“是的，我明知道一切！但我义无反顾的生下了他！”陈小薇骄傲地抬起下巴，眼含热泪地凝视着他。“因为我爱这孩子的父亲，他是那个男人留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这辈子我都要把这件礼物捧在手心里，不让任何人碰触！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小脸时，分明就像看到他的父亲在我眼前，那时我觉得，其实他从未离开……”

高天再也控制不住地将满脸泪水的小薇紧紧拥抱在怀里。

“也许你要说我的爱很自私吧！”她挣扎着扬起泪痕斑斑的脸孔说，“对，我的确很自私，我一直活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我觉得阳阳是我一个人的，独属我一个人，他父亲是否将我抛弃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真的抛弃了我又怎样呢？至少我还有阳阳啊，他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纽带。只是我没想到有一天，你会到幼儿园找阳阳……我以为你这辈子到死都不会知道这孩子的存在，如果是那样的话，该有多好啊！”

高天搽拭了一下脸上的泪痕说：“谢谢你！小薇，为了我，为了阳阳，你受苦了！余生，我会用尽全力善待你们母子的。今天我送你舅舅乘动车回海南，他对我谈了当年你在三亚的生活情形，……”

“哦。”小薇淡淡地说，情感淋淋尽致的宣泄过后，似乎迅速的恢复了平静。“太晚了，你回家吧！”

“我妈想见阳阳一面。”意识到即将分别，高天忽然说。

陈小薇蓦然抬起头来，一双清秀的眼睛在浓黑的夜色里炯炯有神。“不，我不同意！”她几乎下意识的断然拒绝。

高天苦恼的蹙着眉头说：“既然你已经坦诚相见，承认阳阳是我的儿子，她为什么就不能见一见自己的孙子呢？”

小薇扭过头来望着他冷静地说：“你还是没听明白刚才我说话的意思：你能给阳阳带来什么？我怎么能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呢？这就是痛苦和耻辱啊！虽然现在他不懂，但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可是我和家里的老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你让我们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孩子不闻不问，这也是一种残忍啊！这违背人伦常理，不是吗？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正常人，对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看都不看一眼，你觉得他还是人吗？！”

小薇无言以对，半晌喃喃说：“你们的感情我当然理解，但人不能感情用事，我们要理智的处理事情——”

“好啦！”高天伸手扳住她纤柔的肩膀说，“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请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和孩子难堪的！”

说完他高兴的信心十足地转身上车去，在他徐徐打着方向盘驱车离开时，陈小薇心潮起伏的转过身来目送着他，感觉自己就像盘旋在激流中的一片树叶，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