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都是那样温柔而热烈得，仿佛唇齿间含着春水与阳光。如今，却那么直接地唤她的名字。

虞若咬着嘴唇，身子微微地发抖，她知道他生气了，可哪怕他生气了，也不曾对她厉声呵斥，他依旧在隐忍。

隐忍她所有的不懂。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惶惑得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

“对不起。”她轻声道，手松开他的衣袖，慢慢地垂落。

秋珣转过身，一把拉住她垂落的手，将她整个人带入怀中，他冰凉的手指轻抚着她滑嫩的肌肤，温柔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她克制着自己想逃离的冲动，强撑着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她眼中的他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是桀骜不驯的小魔王，是被束缚的世俗中最热烈明亮的存在。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阴郁，冷漠，孤傲，漆黑的眼瞳中有压抑着的偏执与疯狂，一身白衣仿佛是束缚着恶意的锁链，铁与血的气息混在漫漫风沙中磨砺过颤抖的皮肤。

他从来，都不是她心中那个善良又天真的少年。

只是他向来习惯在她面前遮掩住所有的不堪。

虞若心中的恐惧从来都不是因为害怕他，而是来自于那些她自己都说不清来由的东西。她畏惧于那些被遗忘的时光，畏惧于那亲身参与过的未知改变，却也畏惧于这个少年的捉摸不透。

她推开他，却又拉住他。

在矛盾与痛苦中，折磨自己，也折磨他。

她生来不相信任何人，在阴谋与算计中磨灭掉所有的天真，可他明明知道她所有的不堪，却依旧把她当做一个天真的孩子，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女孩。

他的保护与纵容又是恰到好处，给予她所需要的尊重与理解。

其实，她只是不了解他，对她来说，他就是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像是在发呆的模样让他心头的恶念之火渐成燎原之势，她尚未反应过来，就见他忽然低下头凑近她，鼻尖对着鼻尖，眼睛对着眼睛，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敏感的肌肤上，“你觉得你不了解我，是吗？”

虞若一惊，猛地睁大眼睛，却见他自嘲地一笑，“你从来都不相信任何人的，公主殿下，所以对于我这么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你生命中的陌生人，你明明从灵魂里感到熟悉，可还是警惕地不断后退。你害怕，害怕一切不能为你掌控的东西，疏离与距离让你感到安全。可是，虞若，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想推开我吗？”

心里的话被他直白地、带着轻佻的语气说出来，她感到恐惧又愤怒，可眼底却翻涌出酸涩与迷惘，朦胧的水雾让他的容颜变得模糊，可心底却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成型。

恍惚中，她好像看到一片翻涌着烈火的黑夜，还有那个墙头上探出来的灰头土脸的少年。

“我不知道。”她说。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轻轻吻去那咸涩的水珠，柔软的唇瓣贴着她温热的肌肤，却更为滚烫，好似燃烧着火一般，他吻上她的眼睛，呢喃道：“你会重新了解我的，簌簌。我能让你爱上我一次，就能让你再爱上第二次。”

明明心底的悲伤与愤怒让他几乎想把她撕碎，想把她揉进骨血，想狠狠吻她，咬破她的唇舌，让她记住这鲜血的甜腻腥气。可最后，只要她一哭，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点点的水光，他还是会立刻缴械投降。

他输给了她，早就输给了她。

但是，他乐意。

以退为进，才能反败为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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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虞若第一次主动进宫去见那传闻中宠冠六宫的珍妃娘娘。

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渴望找到真相，找回那被遗忘的记忆。

之前，她一直是无所谓的态度，反正对她来书，她也并不觉得失去了些什么。

可是，现在，此时此刻，她多希望自己能想起来，她看不得那少年眼底的痛与失落。

清幽堂里人影寥落，她缓缓走进去时只见一个人静静坐在秋千上。

那是她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子，一双海洋似的深邃的眼睛泛着淡淡的幽蓝色，青丝散落在雪白的肩头，白色的长裙流水一般滑落，在草地上铺散开来。

她小巧柔美的赤足挑弄着碧绿色的青草尖儿，秋千微微地晃动，青丝与白裙也随风微微摇动。

她像是神话山林中走出的精灵，清冷绝伦的面容上又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又冷又媚。

虞若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似是生怕惊扰她一般。

她抬起头，眼底摇晃的幽蓝色海水像是要将人生生淹没一般，月光下的礁石上似乎有美人鱼在吟唱着神秘的远古歌谣，一声一声，诱惑那流浪的船只深陷进无边的幻境。

见到虞若，她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微微侧了侧头，上下打量了她两眼。

“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她赤脚踩在草地上，水珠沾湿了雪白的脚背，显得波光粼粼，如那未消失的鱼鳞一般。

第173章 莉莉丝

虞若站在原地，面容沉静，“为什么？”

珍妃却没有回答她，是自顾自向屋内走去。清幽堂的宫殿内外铺满了玉石，她赤足踩在上面，也一尘不染。

虞若跟在她身后走进去。

她在软塌上坐下，斜倚着，青丝从雪白的肩膀散落，几缕掉落进那微微敞开的领口，隐约可见那柔软的胸脯。

天生媚骨。

虞若不由自主想到这四个字。

像这样又冷又媚、风骨自成的美人，的确是世所难寻。

“我其实还挺佩服你的，明知道自己失了忆，明知道你皇兄对你隐瞒了真相，却可以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装成天真无邪的快乐模样。”她轻哼了一声，眼睛别过去，略带着嘲讽的神情。

虞若毫不理会她的嘲讽，冷静地道：“很多事情，知或不知，又有什么区别呢。既然如此，大家都轻松一点，不好吗？”

珍妃抬起眼皮子懒懒地瞟了她一眼，“呵”了一声，道：“你们还真是兄妹情深。”

珍妃知道，她不过是在维护她的哥哥罢了，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哪怕伤及自身，只要是她哥哥想要的，她都会无条件地站到他那一边。

善良又愚蠢的小姑娘。

珍妃站起身来，燃了一炉香，清淡清冷的香气在房间里弥漫，让人想到冬天结着冰的湖面的气息。

虞若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道：“看样子，珍妃娘娘似乎并不相信皇兄的说法。”

她背对着她，却清楚地冷嗤了一声，“他那些话，傻子才相信吧。”

虞若稍稍有些讶异，面对她这个能称作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久居深宫的珍妃不免显得有些过于大意了，竟然直白地在她面前袒露对皇兄的不满。

又或者，她根本不怕。

虞若道：“珍妃娘娘，是想与我合作？”

“公主当真是爽快人。”珍妃回过身，靠着桌子，面色沉静，“我身处深宫，身边处处都是眼线，想调查一些东西并不容易，而公主就不一样了，我相信以公主的能力，解开真相轻而易举，不是吗？”

她低下头，轻笑了一声，“珍妃娘娘如此冒失，还真不像是后宫里的女人。”

简直可以算是，冲动了，一上来就将所有的底牌亮给她看。

珍妃眸中闪过一丝厌烦，却并不是针对虞若，她冷声道：“说实话，我不喜欢弯弯绕绕的，相信公主也是如此。公主既然来找我，那多半是为此事。既然我们都想要一个真相，那么为何不省去周旋的时间，直接谈合作呢？”

好吧，虞若知道，皇兄为何会独宠她了。

不说这绝世的美貌风情，光是这又冷又直接的性子，就是这宫里独一份了。

不过，这么一朵带刺的玫瑰花，也不知道皇兄吃不吃得消。

虞若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朝珍妃道：“成交。”

既然她这么爽利，那么她也懒得绕圈子了。

出了清幽堂，白燃忍不住问道：“公主为何如此轻易就相信她？”

虞若笑容不变，“因为我知道，这样我的小白才会告诉我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不是吗？”

白燃顿时僵住了，呐呐地看向虞若，见她目光含笑，显然一副不好糊弄的模样，这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将云罗、温知言、珍妃三个人之间的关系说了出来。

虞若一边听一边点头，恍然大悟道：“所以，总结来说，就是皇兄厚颜无耻拿人家姑娘当替身的虐恋情深的白痴故事呗。”

“也可以这么说。”

她不禁得冷笑了一声，目光向上，似是翻越了重重宫墙，望向了遥远的天际，“他羞辱了云罗，也羞辱了他和锦书的爱情。锦书姐姐若是泉下有知，当真才会死不瞑目。”

让过去的人好好地活在过去，才是对过去真正的尊重。

不过她也没资格指责虞清诏，她也包庇了他不是吗。他们都有私心，谁也没有干干净净。

无辜的只有过去的锦书，和现在的云罗。

“那公主既然知道了……”

虞若笑道：“谁告诉你我想知道的是这些真相了，我真正想知道的，是那天在清幽堂，究竟发生了什么，光天化日，深宫内苑，宠妃与长公主双双失忆，在场却没有一个人，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不怀疑吗？”

她声音冷了些，“更让我怀疑的是皇兄的态度，他有意遮掩下这件事，而显然这件事并不是他做的，因为他清楚，对他来说，我清醒远比失忆要更有利。”

谁知道她会不会查着查着，把事情给捅出去。

而如果她清醒着，毫无疑问她会站在他的身边。

虽然，违背了她的原则。

那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呢？

她低头，阳光落在纤长的羽睫上，在雪白的脸庞上投下一片阴影，遮住那晦暗不明的神色。暗红色的罗裙上，金线织就的花纹泛着淡淡的金光，随着裙裾的摇动，流光溢彩。

虞若盯着那裙摆上的花纹，仿佛看着那被烈火灼烧着的富贵花，在繁华糜艳中，苦苦挣扎，又倨傲地不肯低下头颅，支撑着它脆弱的高贵与尊严。

像她，也像云罗。

她们都是琼浆玉露浇灌、锦绣繁华上长成的富贵花，不经风雨，却困于那翻云覆雨的掌心，穷尽一生，不得自由。

说痛苦显得矫情，说快活又难免黯然。

也许人生，本就处处是围城罢了。

回到公主府之后，虞若坐在凉亭里，举着茶杯沉吟了许久，才吩咐白燃道：“小白，你去一趟宫里，把皇兄给珍妃用的药偷一点出来。”

白燃领命而去。

虞若抿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水，脑子里昏沉沉的压了太多事情，她不由得伸出手揉了揉，“安心。”她闭上眼，有些疲惫地唤了一声，“请月师兄过来一下吧。”

她犯的错，她想自己去弥补。

哪怕，于事无补。

月且歌很快就过来了，他一进凉亭就瞧见虞若恹恹的神色，一把拍起扇子，笑道：“这是谁又惹我们小公主不高兴了？”

虞若无力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轻声道：“坐吧，师兄。”

他坐好了，她却不说话，月且歌也不急，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对坐饮茶，直到白燃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虞若把药包摆在桌子上打开，然后抬头对师兄道：“师兄，你来看看。”

月且歌好奇地凑过去，只捻起一点粉末闻了闻，就肯定地道：“两生梦，这是置人失忆的药物，融于水，又名忘川。”

虞若点点头，充满希冀地看向他，“我之前翻阅古籍，看到说在两生梦原料生长的地方还有着一种名为碧落的草，只要将碧落加入两生梦，消除记忆的药就能变成唤醒记忆的药。”

一念过忘川生死相忘。

一念黄泉碧落纵茫茫永相忆。

月且歌沉吟道：“我也听闻过，可实际上，古往今来谁也不曾真的找到过那碧落，这也仅仅只是一个传说。怎么了，你想找回记忆？”

“不是我。”虞若神色黯然地低下头，喃喃道，“我是想帮另一个人恢复记忆。”

把她失去的一切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