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随风陷入回忆，眼神分散，神态迷离：“师傅病重，他要为万剑宗选一个接班人，而他的考验是……赏花。”

……

那一年的春天，花园里百花齐放，鲜花一团团，一簇簇，如点染了胭脂，红得耀眼，美得醉人。

这其中，最出彩的花是海棠和牡丹。

海棠成群如诗如画，面如雪花，背似朝霞，美。

牡丹独傲、仪态万芳，婀娜的姿态，艳压群芳，也美。

轻抚牡丹，右手摘下一朵海棠，铁世雄头也不回地问道：“随风，你觉得两种花哪个好看？”

葛随风有些犹豫，然后开口道：“春兰秋菊，各有千秋，海棠和牡丹同样如此，都好看。”

“随风，那你想摘哪朵？”铁世雄问道。

“两种花都不摘，我想让它们长在土里。”

铁世雄不置可否地点头，转而问道：“鸣雷，你觉得哪种花更美？你又想摘下哪朵？”

不同于葛随风的犹豫，铁鸣雷径直上前，他摘下一朵粉红的海棠花，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父亲，牡丹更美！”

“牡丹美，为何摘下海棠？”

“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

铁世雄默然。

两朵花，看穿了两个人。

葛随风优柔寡断，却带着善意；铁鸣雷果决激进，富有侵略性。

这是两个极端。

一切的一切，都逃不过铁世雄的双眼，他沉默许久，说道：“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是，师傅（父亲）。”

三人走后，花丛中突然闪现出一个靓丽身影，她是戴玉儿。

师傅爱花，但他只会练剑，所以种花的事一直由戴玉儿负责，而今日是每隔七天的施肥时间。

她早在花园，察觉到三人到来，她本想偷偷地躲在花丛里，出其不意地给他们一个惊喜，不曾想却偶然听到这番话。

此刻，戴玉儿怔怔地站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鸣雷，得不到的花，才是最好的吗？”

彼时，她已经嫁给铁鸣雷。

……

三天后，铁世雄把葛随风交到跟前。

“随风，我要你当万剑宗的掌门。”

“啊？”

突如其来的话，令葛随风不知所措：“师傅，您……您在开玩笑吗？”

“唉！”铁世雄摇头，“不是玩笑。”

突然间，葛随风想到近日想要推自己上位的师兄弟，他惊骇地想道：“难道师傅担心我不满师弟当掌门，所以试探我吗？”

他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师……师傅，有些师弟想推举我当掌门，但我真没有这个念头，我只想好好地辅助师弟的。”

一边解释，葛随风一边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看到他如此紧张，铁世雄顿时知道这个大徒弟是误会了。

“随风，你不用解释，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

铁世雄停顿一下，接着道：“但，我的确想让你当掌门，并且很久以前就有这个念头。”

“啊？师傅，这是为什么？”

“万剑宗由铁家先祖开创，时至今日，传承一千七百八十五年，历任六十三届掌门，而我便是第六十三个掌门。”

葛随风有些蒙，这是每个弟子都知道的事，他不明白师傅为什么提起。

似乎是看出他的迷茫，铁世雄接着说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六十三个掌门，皆是出自铁家，铁家的势力已经遍布整个万剑宗。

一个铁家三流武者，月俸是八十两，非铁家出身的武者每月却只有三十两，这种不公平的铁氏特权已经成为惯例。

铁家人的数量只有宗门的百分之一，但他们却占有超过60%的资源，铁家势力如日中天，但近三百年来，万剑宗的高手增长数量却在急剧下滑。

上一任掌门在位的时候，平均十年才出现十五个一流武者，宗师更是几乎没有。而武道圣地的公认标准，十年出现五十个一流武者、至少两个宗师，你能明白这是何等衰颓吗？”

葛随风震惊地张大嘴巴，他听说过铁氏特权，但他从来不知道宗门的危机居然如此严重。

陡然间，他想起了什么，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师傅，你在任期间合纵连横、内整外威，大家都说您让万剑宗重新崛起，这些已经不是问题，对吗？”

看着那双期待的眼神，葛随风心头一酸，但仍然摇头道：“我做了很多事，但只是暂时遏止衰颓的趋势，治标不治本。”

“外来弟子为师徒一脉，他们保受铁家压迫，迟早会离心离德。

矛盾爆发的一刻，万剑宗必然分裂，但这只是内因。其他势力不会放过我们，届时必然是群狼噬病虎之局，这是更严重的外因。”

想一想，千年圣地，有武功秘籍，有神兵利器，有宝药珍膳，有突破秘法……要什么有什么，可不就是最大的肥肉吗？

葛随风难以置信，宗派是武道圣地啊，怎么一下子变得危如累卵？

他不甘心地问道：“师傅，难道以前的掌门没发现这个问题吗？”

“怎么会没想到？”铁世雄重重地叹息道，“可是，他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历任掌门都出自铁家，有些不会向铁家开刀，有些不敢向铁家开刀，有些既敢、又做的掌门，最后却玩不过铁家……

不是每个人都是铁世雄，正因为如此，铁世雄才是真正的一世英雄。

身为铁世雄的弟子，也是铁世雄倾尽心血培养的接班人，葛随风同样不是废物。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问道：“师傅，你要我怎么做？”

看到葛随风这么快便调整好情绪，铁世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随风，你既是师徒一脉，又是我的弟子，勉强算半个铁家人，你当掌门的阻力会很小。

只要你当上掌门，掌门必须出自铁家的腐朽老规矩便会破除，剩下的事便好办了。”

葛随风先是点头，然后惭愧地摇头：“师傅，我没信心解决铁家。”

“哈哈哈！”

铁世雄大笑起来，耐心地安慰道：“放心吧，为师早有布置。”

“既然如此，随风谨遵师命。”

一时沉寂，无声。

葛随风沉默地坐着，他在消化刚才的事情，铁世雄不想打扰他，所以也没有出声。

足足过来半晌，葛随风提出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师傅，那小师弟怎么办？”

葛随风提问的声音很轻，还带着一丝颤音，因为他说话没有底气。

无论理由如何正当，这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他，抢了铁鸣雷的掌门之位。

“鸣雷是我的亲儿子，如果可能，我又怎么忍心做出这个选择呢？”

铁世雄喃喃自语道：“况且，我已经给过他最后机会。”

“师傅，什么机会啊？”

“那两朵花，一为牡丹，一为海棠。

但换一个角度，一朵花名叫求存，一朵花名叫发展。

得到求存的花，鸣雷一定想得到另一朵名为发展的花，他会疯狂地扩张万剑宗的势力，然后在走到巅峰的同时，走向毁灭。”

铁世雄早就在暗中把葛随风当成接班人，但身为父亲的感性仍然影响着他，直到游玩花园之前，他都在纠结。

但是，那是之前。

两朵花的选择，终究令葛随风下定决心。

“师傅，发展难道不好吗？”

“发展壮大自然是好的，但如今并不是合适的时机。”

铁世雄明白，万剑宗已经是武道圣地，是压在整个江湖上面的四座大山之一，继续发展壮大，难道要统一江湖吗？

如果那样，整个江湖都是万剑宗的敌人。

如今的万剑宗，需要弥补被铁家亏空的底蕴，需要安稳求存，唯独不需要疯狂发展。

葛随风看似优柔寡断，既爱海棠、又爱牡丹，貌似会一无所得。但从万剑宗的角度看，却是二者兼顾，求存与发展都会得到。

铁世雄的心中充满惋惜，对自己儿子的惋惜。

他的儿子是英才，却生错了时代，万剑宗如果处于筚路蓝缕的艰苦时期，那铁鸣雷一定是开拓的最强利刃。

但，万剑宗已经是上岸的体面势力，不是光脚的。

“等我的布置完成，万剑宗便会重新焕发活力，那时只需要一个守成的掌门。”铁世雄在心中自语道，“鸣雷，对不起，那个人不是你。”

感慨之后，铁世雄从怀里拿出一本秘籍，递到葛随风的手中。

葛随风好奇地看一眼，随后大惊失色：“师傅，这……这是一剑飞仙！”

“不错，这是一剑飞仙，也是掌门独传的武功。”

明明是绝世剑法，但葛随风却畏如蛇蝎，他连忙扔回去，一个劲地摇头道：“师傅，我绝对不能拿。

我夺走了掌门之位，这本剑法必须留给师弟，否则我会一辈子不安心的。”

时隔几十载，葛随风再度回忆这番话，一语成谶(chèn)。

葛随风本来不想要，但铁世雄只说了一句话：“没有一剑飞仙，你压得住鸣雷吗？”

数息之后，葛随风浑浑噩噩地走出铁世雄的房间，手里拿着一本剑谱，正是《一剑飞仙》。

剑谱在手，他却没心情翻阅，脑中不断回响师傅刚才的话。

“随风，你放心吧，鸣雷是我的儿子，我不会对他置之不理。

玉儿嫁给了鸣雷，她是一个好孩子，她能安抚好鸣雷。况且，我对鸣雷还有另一个妥善安排。

你只有一个任务，安心担任掌门，守护万剑宗。”

走出房门，阳光有些刺眼。

葛随风死死地盯着太阳，任由灼烧感蔓延双眼，一股勇气伴随着阳光注入心底。

“如果这是师傅的嘱托，如果这是宗门的需要，那我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