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人瞥了尤莉丝一眼，眼中流露出难得的垂怜。

其实并不只是尤莉丝对他感到熟悉，对于邪神来说，尤莉丝的样子，更是与自己记忆中的幻影慢慢重合了起来。

“千百年来，像她那样直到死亡来临都都在意着我的人，再也不会有了——我非常的孤独。”

“临终前，她嘱咐我不要因为她的死亡而憎恨创世神，更不要因为她的离开而失控。并且与我约定，总有一天，她会找到我，回到我身边。”

“但是很遗憾，我还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我承受不了失去爱人的痛苦，杀死了无数生灵，让一切生命枯萎，把世间变成了地狱，让我体内的邪恶滋生在这片曾经无数生命旺盛生长的土地上。”

“我在报复创世神的残酷，更像是在报复自己。我自甘堕落，到底是认为像我这样邪恶的人，就应该这样沉沦下去。原本属于黑暗的神明，也许本就不该觊觎那一抹光。”

“创世神把我打入地狱，我原以为因此死去就能与她重逢，却不料从死亡中重生，成为了永生不死，却也永远不可见光之物。”

“我是血族的起源，也是邪恶的源头。我曾想过，如果当时创世神给了她无限的生命，这一切究竟还会不会发生。”

他笑了，“但有时，命运确实还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无论是她的死去，我的重生，还是创世神牺牲自己、把那份力量馈赠给世人……其实都是命运。”

“而你，也是这早就写好的命运之中的一员。”

尤莉丝有些不解，“为什么？”

“创世神将自己的力量化身无数份，在原本被我荒废的大地上重建了生灵的世界、也重建了人类的文明，而那一份份力量随着一代代人出生与死去，也在血脉中流传下去了。”

“他们发生了分化，演化成各种各样特殊的力量，魔法、命格、超自然的形态……安赫尔的永生也好、你的雷之力也好——一切都是源于创世神，也都是因为我。”

“这些力量流淌在每个人身上，却只因为特殊的情况显现。也因此有些人变得特殊，而有些人穷尽一生也不过平平白白的凡人。而安赫尔身上的那份永生，也确实并不只是因为他血族的身份——他的身上拥有创世神的核心，唯有核心的力量，才能实现真正的永生。”

“核心在千百万人身中流转，却偏偏在安赫尔身上显现了——这，也便是命运。”

“所以……他不会死，对吗？你还没有告诉我答案。”

他轻叹一口气，“为什么你总是在考虑别人呢？”随后慢慢抬起眼，望向尤莉丝的眼神掺杂了几丝复杂的情感。

“那时如此，现在也如此。”

“我不想让任何人为我牺牲。”尤莉丝的回答非常坚决。

“如果一个人甘愿陪你死去，那并不能算得上牺牲。”

尤莉丝眨了眨眼，垂下了头，“我死定了，对吗？”

“你看起来并不想死。”

尤莉丝苦笑一下，“当然，我想要跟安赫尔一起活下去。”

“但如果他一定要死呢？你是想要自己活下去，还是陪他一起死去？”

“那我也自然会选择陪他一起死。”

“那么……如果他的死去，是为了让你活下去呢？”

“那就是牺牲了，我不要。”

但对面的他，却沉默了。

“彼时我欠我的爱人一句道歉，也便注定我会有偿还的这天。”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尤莉丝的头发，但是却还是没有落下手。

“命运从不是轮回，而是一条直线，永生对我来说是诅咒，也是馈赠。他给了足够的机会目睹这一切到来，一切因我与她的羁绊而起，也终会以此为结点。”

“我从不期待她能够原谅我这千百年来的过错，于是我编写了这本书，也把自己留在了这里。一直以来，我都在等待着命运把她重新推到我的身边，等待一切审判的到来，也等待着能够在此见到你。”

“我知道，你并不是她，而安赫尔也并不是我。但是我的死亡于我而言、安赫尔的死亡于他而言，都算不上是一种牺牲。”

他慢慢把头转向前。

“那个时候我就像这样跟她坐在那片荒漠之中，看着太阳落下，血色的余晖燃尽天幕，天上慢慢闪烁起红色的星星。”

尤莉丝身在的这副白色的空间猛然变幻，四下的场景也慢慢如同他描述的那般震撼。

“她跟你很像，碧绿色的眼睛，棕黄色的卷发，抚在手中，比阳光还要温暖。”

“她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道：‘一定会再见的’；我同她讲：‘如果真的能够再见，我一定会把活下去的机会留给你。’”

“如果那时她还能够听得到，一定会跳起来反驳我。”他苦笑一声，声音中竟也带着泪腔，“不管怎样，我绝不会食言。”

“世间没有什么是真正永恒的，我跨越时间的尺度，用千百年来等待的，不过是一份缺失了答案的赌约。”

“而现在，我很高兴能够看到这份等待迎来了终局。”

“尤莉丝，一切都应该结束了。”

“等你离开这里，《地狱辞典》就会真正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连同我、安赫尔、鹤臣……世界上不会再有血族存在过的痕迹，一切由《地狱辞典》带来的黑暗魔法也都会不复存在。”

“即使邪神不再，死亡依旧会存在，因为只有有限，才能够体现生命的价值。”

“你会一直活下去，活到老、像一个平常人一样生老病死，只不过……不会有安赫尔陪在你身边了。”

“我不要。”尤莉丝的身体止不住颤抖。

“就把这当作一份报恩，好吗？这是我欠她的。如果那时没有她，我这无尽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要！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与我和安赫尔无关！”

“你还不明白吗？你与安赫尔便是当今世界的我与她。”

“你要相信，安赫尔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便是与你度过的，能够遇见你，对他来说已经完满了。”

“我不要……”尤莉丝原本强烈的声音随着她的啜泣变得逐渐低沉，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座石头压着，无论如何呼吸，却依旧找不到活着的感觉。

“这一点都不完满……我们还要去很多地方，我们还要在一起……很多很多年……”

他还是把手落在了尤莉丝的肩上，轻轻拍打着，就像那时第一次遇到那个巫女，仅仅是那一次触碰，便让他从未跳动过的心满血复活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任由尤莉丝兀自消化着。

因为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无论尤莉丝如何不愿，他如何不舍，命运的脚步并不会停下来。

他又何尝不想永远置于这虚无的空间，与眼前这个极似他梦中人的少女肩并着肩，抬头看着漫天红色的星星闪烁。

直到一轮朝阳升起，那便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