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寂寥，头顶是一轮明月，惨白地往下照着，枝桠，山石，在这月光中棱角分明，远远看去，宛若前代哪位大师的墨宝，冷风吹拂，直叫人徒生出一股凄凉之感。

“父亲，父亲！”中军帐中，一个三十来岁，身披厚重战甲的中年人急着从外面闯进帐中来，瞧那中年人虽然一路过来，烟尘仆仆，脸上的皮肤因为久居塞外，被风霜侵蚀得略有些粗糙，可是整体看起来却是俊朗得紧。

古人云，“美人在骨不在皮”，都说女子如此，那男子何尝也不是如此？皮美美一时，骨美美一世，年纪越大，经历越多，骨美越美。而那中年人便是这所谓的骨美，多年磨砺，反而教他看起来更具了一些英雄气。

能生出这等好看的人物，想来他的父亲当年，也是难得一见的俊俏公子才对。

可是帐里那个被中年人称为父亲的老汉，长得却是别样的丑陋——脸上的皮肤就像是用浓酸洗过一般，坑坑洼洼不成人形，鼻梁上也被横切过一道，直接斩断了鼻上的软骨。

若是凭着他们现在的模样，说他们是亲生父子，那是绝不会叫人相信的，更像是一对养父与养子。

听得那丑老汉手上端着一卷书本，灯火在身侧闪烁，他头也不抬，直接说道：“什么事这么急急忙忙的？没看到为父正在看书吗？”

丑老汉的声音沙哑，就像是木匠用刨子刮过粗糙的木面所发出的相声，简直都不敢相信这是从人类的咽喉里所发出的声音。

“父亲，”那个中年人站在了丑老汉的对面，直问道，“孩儿不懂，您为和会答应朝廷的剿贼之事，您若是不想管，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才对。到时候朝廷定然不是他们那些的对手，我们大可以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何故想现在这般给朝廷卖命呢？”

丑老汉却依旧头也不抬，淡淡的一句：“你不懂。”

可如此这般，怎叫那个中年人听得进去呢：“父亲……您就告诉我吧，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此番朝廷的境遇，可正是我们的天赐良机，说不定父亲你还可以有荣登大宝的可能呀……为什么……为什么你就……”

听得一声叹息，那丑老汉终于抬起了头来，瞧着那个中年人，却是道：“我与朝廷，做了笔交易。”

“交易？”中年人一愣，“什么交易？”

丑老汉伸手往烛火的灯芯上捏去，也不惧焰心烧灼，稍稍一捏，烛火就被丑老汉给捏灭了，整个帐子里顿时变得漆黑一片，耳畔能闻得得，也只是两个人的呼吸声。

那丑老汉，便是无论在江湖还是在庙堂，都大名鼎鼎的博陆侯奚博陆。他是一个很神秘的人，这世界上大多数人其实对他都不算太了解，对于他的来历也只是所知甚少，只能猜测他是在当年今上诬陷皇五子谋反一事中，立下大功，从此便飞黄腾达，接掌了兵权，一步一步到现在这个三佞之一，听调不听宣的一方“诸侯”。

当然，这是旁人所能以为的。

他真实的身份，则是当年在武皇帝朝，随着皇五子征挞北疆的“俊鹰”叶敬思，众人皆以为他在朝廷清算之后，随同“流马”彭剑茹、“玉龙”白无觅一样被贬为庶民，不见影踪，而殊不知他以现在这个身份活跃在朝堂之上。

而那个唤他做父亲的中年人，名叫叶继岌，名义上是他的养子，可实际上却是他的亲生儿子，只是当时他深知自己卖主求荣一事不光彩，用涂漆吞炭的方式毁去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容颜之后，又不忍心让当时年仅十二三的叶继岌也用这般的几近残酷方式重新换个身份，便只好对外道自己从前与那“俊鹰”叶敬思相交，有所不忍，是故便收养了他的儿子。

叶继岌那时还小，他还不懂的为什么自己的亲生父亲在一夜之间便突然变成了自己的养父——父亲虽然变了一番模样，声音也不似从前，但是父子之间的情感，只教叶继岌第一眼见到奚博陆时，就知道面前这个丑陋的男子便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周围漆黑一片，听得叶继岌问道，“朝廷那些人究竟许诺了你什么，教你甘愿如此？”

奚博陆长叹：“是一本书。”

“书？”叶继岌皱了皱眉，“是一本什么书？父亲若是想看书，那边让孩儿去找就是，何必要答应朝廷的人这种事情？更何况如若我们到时候坐收渔翁之利，笑到了最后，改了朝换了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有什么书是父亲您找不到的吗？非要答应朝廷这种事情。”

“你找不到，那本书全天下就此一本，”奚博陆道，“而且我也不能等到未来的什么时候再去得到这本书，我有且只有这个机会了。”

“父亲想看的……究竟是什么书？”叶继岌不解。

“是今上的起居录。”奚博陆道。

“起居录？”叶继岌一愣，“父亲你看他做什么？”

“我并不是想看它，我只是想把他一把火给烧掉而已。”奚博陆苦笑道。

“父亲……”叶继岌只觉得自己当下已经摸不懂父亲的心思了，他搞不懂父亲究竟在想些什么，这所谓的起居录，他也是知道的，古人有云，”古之人君，左史记事，右史记言，所以防过失，而示后王。”历朝历代，几乎每个皇帝都会有一本起居注，其中记录的都是朝廷上下大大小小的一点琐事，叶继岌实在是搞不懂父亲想要它做什么。

“我这十几年来，何尝没有后悔过呀。”听得奚博陆长叹道，“我有时候再想，如若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还会不会做同样的事情。和以前比，现在的我失去了很多很多的东西，比如我的容貌，我的声音，我的朋友，而得到的呢，不过是手中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权力而已……除此之外，说不定还会有千古的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