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旁有个小小的六角亭，在春秋祭日，这里想必是扫墓之人歇脚的地方，不过现在亭子里只有积雪。

阿飞走过去，忽然道：“你为什么要被他们带走？”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以你的本事，那些人根本就带不走你……”

不过，叶笙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了很久，长长叹了一口气：“有些话，现在我还不方便说出来，但以后你一定会明白的。”

阿飞道：“你是个好朋友，但你们却弄错了一件事。”

“哦？”

阿飞道：“你们都以为性命是自己的，每个人都有权死！”

“这难道错了？”

阿飞道：“当然错了！”

他霍然转过身，瞪着叶笙，道：“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要死的！”

叶笙道：“可是，一个人若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

阿飞道：“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也要奋斗求生！”

他仰视着辽阔的苍穹，缓缓接着道：“老天怕你渴，就给你水喝；怕你饿，就生出果实粮食让你充饥；怕你冷，就生出棉麻让你御寒……”

他瞪着叶笙，厉声道：“老天为你做的事可真不少，你为老天做过什么？”

“……什么也没有。”

阿飞道：“你的父母养育了你，所费的心血更大，你又为他们做过什么？”

叶笙不吭声。

阿飞道：“或许，你只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若是说出来，就对不起朋友。可是，如果你就这样死了，又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怎么对得起老天？”

叶笙紧握着双拳，掌心已不禁沁出冷汗。

这少年说的话虽简单，其中却包含着最高深的哲理。

叶笙忽然发现，阿飞有时虽显得不大懂事，但思想之尖锐，头脑之清楚，几乎连李寻欢也比不上他。不过，对一些世俗的小事，他却一窍不通，因为他根本不屑去注意那些事。

阿飞一字字道：“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要活着，没有人有权自己去送死！”

“……谢谢！”叶笙注视着阿飞，沉声道，“我不愿说出那件事其中的曲折，只因……”

阿飞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信任你，你用不着向我解释。”

叶笙忍不住问：“但你又怎能断定我不是卖友求荣的人呢？”

阿飞淡淡道：“我不会看错的。”

他眼睛闪着光，充满了自信，接着又道：“这也许是因为，我是在原野中长大的……在原野中长大的人，都会和野兽一样，天生就有种能分辨善恶的本能。”

阿飞，果然是个像狼一样的少年。

………………

当叶笙回到兴云庄的时候，依然在回想着阿飞刚才说过的话。能够与阿飞成为好朋友，他实在是太幸运了。

因此，他绝对不能让阿飞栽在林仙儿的手里，就又回到兴云庄。

他很清楚，当自己再次回到兴云庄时，所要面对的事，必定会比之前凶险一百倍，但是有些事是必须去做的，不管是为阿飞，还是为他自己。

在叶笙的感觉中，天下如果还有件事让他很难受，那就是“和讨厌的人在一起喝酒”。

他发现在兴云庄里的人，实在是一个比一个讨厌，比起来游龙生还是其中最好的一个，因为他至少不拍马屁。

讨厌的人若又拍马屁，那简直令人汗毛直竖。

于是，叶笙只有装病。

龙啸云自然很了解他的脾气，并没有勉强他，于是叶笙就独自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天黑。他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也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

风吹竹叶，如轻涛拍岸。

屋顶上有个蜘蛛正开始结网，人岂非也和蜘蛛一样？世上每个人都在结网，然后将自己网在中间。叶笙也有他的网，却再也休想从网中逃出来，因为这网本来就是他自己结的。

想起今天晚上和林仙儿的约会，他眼睛里不禁闪出了光。

天终于黑了，叶笙刚坐起，忽然听到雪地上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向这边走了过来，于是他立刻又躺下。他刚躺下，脚步声已到了窗外。

叶笙忍耐着，没有问他是谁。

这人居然也不进来，显然来的绝不是龙啸云，若是龙啸云，就绝不会在窗外逡巡。

很快，窗外有人在轻轻咳嗽，接着一人道：“叶兄睡了么？”这是藏剑山庄游少庄主游龙生的声音。

叶笙长长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愉快，还是失望。他拖着鞋子下床，拉开门，笑道：“稀客稀客，请进请进。”

游龙生走进来，坐下去，眼睛却一直没有向叶笙瞧一眼。叶笙燃起灯，发现他的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有些发青。据说，脸色发青的人，心里绝不会有好意。

叶笙目光闪动，笑道：“喝茶，还是喝酒？”

“酒。”

叶笙笑道：“好。”

游龙生连喝了三杯，忽然瞪着叶笙，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喝酒？”

叶笙微笑道：“酒称‘钓诗钩’，又称‘扫愁帚’，但游龙生你既无愁可扫，想必也无诗可钩，酒莫非是为了壮胆么？”

游龙生瞪着他，忽然仰面狂笑起来。只听“呛啷”一声，他已拔出腰边的剑，剑光如一泓秋水。

游龙生骤然顿住笑声，瞪着叶笙道：“你可认得这把剑？”

叶笙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剑背，喃喃道：“好剑！好剑！果然是好剑！”

游龙生目光闪动，沉声道：“叶兄既然也是个爱剑的人，想必知道这把剑虽然比不上上古神兵鱼肠剑，但在武林中的名气，却绝不在鱼肠剑之下。”

叶笙闭起眼睛，悠然道：“专诸鱼肠，武子夺情，人以剑名，剑因人传，人剑辉映，气冲斗牛。”

游龙生道：“不错，这正是三百年前，一代剑豪狄武子的夺情剑！但有关这把剑的掌故，叶兄也许还不知道。”

叶笙道：“请教！”

游龙生目光凝望着剑锋，缓缓道：“狄武子爱剑成痴，孤傲绝世，直到中年时，才爱上了一位女士。两人本来已有婚约，谁知这位姑娘却在他们成亲的前夕，和他的好友‘神刀’彭琼在暗中约会。狄武子伤心气愤之下，就用夺情剑杀了彭琼，从此以剑为伴，以剑为命，再也不谈婚娶之事。”

他霍然抬起头，注视着叶笙，道：“叶兄也许会觉得，这故事情节简单，毫无曲折，听来未免有些索然寡味，但这却是真人实事，绝无半分虚假。”

叶笙笑了笑：“我只觉得，这位狄武子剑法虽高，人却未免太小气了些。岂不闻，朋友如足，妻子如衣履，堂堂的男子汉，岂可为了儿女之情，就伤了朋友之义！”

游龙生冷笑道：“但我却觉得，这位狄武子前辈，实在可称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惟有这样的英雄，用情才会如此之深，如此之专。”

叶笙微笑道：“如此说来，你今夜莫非也想学学三百年前的狄武子么？”

游龙生目中突然射出寒光，冷冷道：“这就要看叶兄今夜是否要学三百年前的彭神刀了！”叶笙叹了口气：“月上梅梢，佳人有约，这风光是何等绮丽，你又何苦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游龙生厉声道：“如此说来，你今夜是非去不可的了！”

叶笙淡然一笑：“若是让林姑娘那样的佳人空候月下，我岂非成了风流罪人？”

游龙生苍白的脸骤然涨得通红，满头青筋都暴了出来，剑锋一转，“哧”的一声，自叶笙脖子旁刺出去。

叶笙却仍然面带着微笑，淡淡道：“以你这样的剑法，要学狄武子，只怕还嫌差了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