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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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佛前苦海撑船渡
“听故事?”薛怀义斜视皱眉,几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听一听你与师父的故事。”方霖低着头说道,那乖巧的模样落在薛怀义眼里,让他相信,这是一个晚辈诚心的祈求。
涅盘窟内平静了许久,许久不曾听见一丝声响,佛陀的眼睛与七十二小人雕的眼睛泛着银光,在洞窟内显得尤为诡异。只是薛怀义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诡异。
“拿酒来,我说给你听。”
方霖想了一会儿,将那斗大的白瓷酒壶藏在兜里,起身从角落里提着一个尺高三彩宽嘴壶过来,壶子的耳朵比巴掌还要大,壶子彩釉精美,内里装了半壶浊酒,半苦半甜,酒色幽绿,气息浓醇,是芭蕉叶与茱萸的味道,清亮扑鼻,壶身温热,显然来时烧过。
“这么多。”
十几斤酒让得薛怀义见之一愣,却也不推辞,举着壶耳便大口灌入,数两下肚,面色潮红,迷离之色中,让他回忆起了几十年前洛阳城外的风雪,那茅草屋与铜碳炉,还有苦涩难耐的药酒与身下伤痛。
有些地方,方霖听得面红耳赤,可是薛怀义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和着酒力,将往昔一切,倾诉给方霖听,因这一切,无论是当空之皓月,还是人生之苟且,在他心中,皆是万般美好的回忆。
“每一个有她在的日子,场景,我都记得清楚,终生难忘,只可惜啊,我和她从白马寺一路走到昆仑山,这万万里的路程都走过来了,我却没有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
滚烫的泪水从薛怀义眼眶中坠下,滴在壶嘴里,渗进酒水中,混在一起,消散了几分清凉,蒙上了更多苦涩。
“这便是我与你师父的故事,听完了么,”薛怀义咽着苦酒道,“听完了,老朽却也有一事求你。”
“何事?”
“我听闻,岁星相力有渡人逃脱苦海的能力,你的师祖在安西修道多年,昆仑山与天山的习武门派被她一扫而光,有的被她废去武功封存进冰窟内,有的被她以岁星相力点化,看穿尘惘,坐地出家。而你的师父,带着一万民兵攻下长安城后,更是一指渡化大琴殿的高手…凡间种种,或喜或悲,寻常人看不穿,放不下,或许岁星相力却能为他点拨一二。”
“我在这莫高窟涅盘洞内修习了半年,我本就是白马寺佛家弟子,可是如今,我在苦海之中,凭借自己,触摸不到尽头,佛祖也不愿接我走了…我想你是她的弟子,你也有这样的能力罢,为老朽点拨,将我渡往苦海彼岸,可以么?”
薛怀义苦笑毕,回过头开看着方霖,静静等待,相遇多年,这是第一次在他浑浊的眼眸里看见如此强烈的澄澈与希冀。
“我…不知道,我能否了却前辈的心愿,毕竟我不是僧人不会念经,如前辈这般主动求我,亦是第一次。”方霖稍有些许不自信。
“无妨,尽力为之即可。”薛怀义说道。
“你是想将往昔忘记,或是深埋心中,不再念起…”方霖有些局促,自顾问道,此话出口又觉得自己已是多此一举了,无论忘或不忘,这是他自己抉择的,而我要做的不过是替他开悟。果真薛怀义什么也没说,当即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神色变得庄重肃穆,面朝方霖盘腿而坐,气息调和,浑身平静,那黑色缎袍披在他身上,宛若一件袈裟,而他坐落在佛祖石像前,宛若一位虔诚的弟子,悉心尊听,等待上师为他解惑。
“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无论是道家还是佛家,皆是劝世人放下欲念,放下那随欲念而来,加诸身上的一切业障,前辈,任谁人开悟,都不算晚,希望我这一道内力,能对你有所帮助,助你脱离困扰自己许多年的苦海罢。”
方霖叹息一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调转周身内力,白光在襦裙下隐隐泛起,衬托着她白璧无瑕,真真若一个道家仙子,在佛陀涅盘像面前尤为脱俗。而后内力一展,化作五道波纹,从四肢头颅汇聚而来,凝于指端,霎时亮如白昼,在幽深无灯的涅盘洞内,宛若苍穹内的一颗明星。
岁星相力自额头涌入,如泥沉大海一般,在薛怀义枯槁苍白的脸颊下消失不见,不曾让他面容变得年轻,亦不见他古井无波的神色有多少变化,方霖从未试过亲自为世人尤其是内力高手去开悟解惑,亦不知师祖与师父渡化他人时,手上使得是几分力,心里念的是几行经,总之她自思自想,自己揣摩,轻飘飘地就将自己的内力向着苦海中的人断续渡去,口中喃喃,说着些道家蕴含真理的经典,有《道德经》,有《庄子》,《列子》,料想是能够行一善事的。
这里方霖遇人所求,在佛家的地方施道家武学行善,整个莫高窟的僧侣与来往的香客莫有人知道此地有当世之高手驾临,亦不知这里潜藏着一位祸乱安西的朝廷钦犯,唯有陆远独自一人,盘坐在涅盘窟外的山石古道上,看守洞门,为方霖护法。
正是闲人罕至,门可罗雀,陆远在洞外思索天地,落得清闲时,迎面走来一位身着外朱内黄袈裟,脚踩木屐的中年僧人,僧人不甚高大,有些瘦削,可站在陆远身前,影子却挡住了洞窟正对南方的阳光,让这石木腐朽味浓郁的地方又觉阴暗了三分。
那僧人棱角分明,蓄着厘长灰白短发,长相尤为普通,落在芸芸众生之内看不出甚么分别,可是陆远却认得这身装扮与那断浅的头发,多半是吐蕃来的。
是来此地祭拜佛祖的么?虽说吐蕃与大唐交恶,可天下僧人总归是一家,吐蕃人来敦煌拜佛,却也无可厚非,陆远本欲装作不理,让他从古道里走过,可那僧人却是径直而来,挡住陆远汲取的阳光后微笑问道:
“贫僧自高原跋涉而来,走访大唐,囊中羞涩,施主之面相俊俏仁善,衣着鲜艳,气度不凡,可否布施一二,赠贫僧几许微末盘缠呢?”
说罢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口碗大铜钵,托在陆远脸前二尺,那僧人喜逐颜开,铜钵光彩动人,显然对此道已是轻车熟路了。
陆远有些许错愕,不曾想到这僧人讨要盘缠,讨到自己身上,却也释怀,出家人清贫,一一分一厘,都是靠自己行脚走出来的,自己既然今日发迹,做些善事也未尝不可。旋即伸袖掏兜去摸铜钱,可是找寻了半会儿才发觉,盘缠袋子在霖儿身上,自己口袋里只有几枚把玩的金铸开元通宝,陆远不想将它布施出去,只能朝着僧人尴尬一笑,甩甩清风般的袖口,以示无奈之举。
“阿弥陀佛。”僧人朝着陆远作了一个揖,变戏法一般将铜钵藏在身后,消失不见,那面上和煦的笑容,让得陆远颜面无光,只觉浑身不自在,却见那僧人复又说道:
“施主有心无力,佛祖不怪罪,既然施主无可布施之财,可否让开一条道路,由贫僧入洞窟内,拜见一回佛祖呢?”
可是这一回,亦让陆远为难,方霖叮嘱了他,要守好洞口,等候自己出门,若是此番开门惊扰住了霖儿,让得她作法失败,那叛贼不得皈依,岂非大为可惜?陆远无奈,只能再次摇头,思索了一阵后,对着僧人劝道:
“这里有七百多座洞窟,大师可去别处观看,这里已经杜门了。”
“哦是么?”
惊诧之色浮于僧人面上,那薄薄的嘴唇与眼皮之间透露着出家多年的高超休养,但有小惊,却无自乱。旋即而来的话语,却是让得陆远颇觉不自在。
“贫僧此番前来,便是欲观佛陀灭度涅盘之相,于其他佛法诸理,都参悟透了。”
参悟透了?陆远为之一诧,这僧人怎生这般猖狂,便是吐蕃活佛也不敢这样说罢。
“佛门经文千千万,法理深似海,上师怎么言参悟透了,有道是出家人不打诳语,上师还是去多多参悟这七百多个石窟壁画罢,潜心修炼,莫要犯了贪妄之戒。”
那僧人听罢却是淡然一笑:
“非也,吐蕃的佛法之深奥,贫僧自然未参悟透,可中原佛法,师承天竺之大乘,实则小乘,颇为浅显,参悟透并非难事。施主可知秦之鸠摩罗什,唐之玄奘,亦不过是天竺佛法下面区区一弟子耳,造诣粗浅,而中原佛法,又都来自他们的断章译文,还能高深到哪里去呢。”
能说鸠摩罗什与玄奘造诣粗浅,这僧人不是狂妄自大,便是通晓佛理,陆远一时语噎,不知以什么佛语来反驳他,想来论佛也论不过他,自己对佛门偈语亦是知之甚少,只能张嘴结舌,在这里干坐着。
那僧人左右张望,平和的眸子投向幽深的山道,仿若在探寻两处洞窟,可实则根本就不曾挪动半步。看毕又转过头来,对陆远问道:
“施主可是佛门弟子?为何守在涅盘窟前,不许行人进入?”
“我…”
不等陆远争辩,僧人莞尔一笑,自顾说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不是佛门弟子,涅盘窟也未杜门,贫僧不曾见过,有哪一尊涅盘佛像是不许出家人朝拜的,施主囊中有钱,却不肯布施,门栓开着,却不让人进,骗了贫僧一回,却要骗二回,在佛祖面前,是有损德行的啊。”
这…
陆远能言善辩的嘴,却在这一刻落了下风,本欲发作,可是抬起头来,见那僧人温文尔雅,气度相貌虽平凡,为人却十分和善,笑意始终挂在唇边,出言一针见血,却给人留有余地,让人无法拒绝。陆远执拗不过他,盯着他的骨骼和步子审视了许久,见他步调轻乏,轨迹随意,应是不曾习武的样子,料想只是远道而来朝拜的一位高僧罢了,不必与这等视学问如生命的僧人结仇,不多犹豫,便侧开身子,放他入内了。
丈高厚重木门在僧人轻推之下,开了一个仅人身而过的口子,僧人面带微笑入内,陆远仍在洞前护法。
涅盘窟内,未过多久,岁星相力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想来方霖的作法也是有了成效,薛怀义稍有冷漠的面庞先是历经痛苦,再逐渐释然,而后化作柔和,方霖不知道他在梦里看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又参悟了什么,总之见他老泪纵横,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应是可以将往事放下,遁入空门,潜心修炼至离世而去的那一刻了。
方霖睁开眼睛,回忆往事,不禁让她的神色也有些恍惚,双眼蒙上水雾,只是黑寂的洞窟里,看不见她通红的双目。
“如此也算是做了一回善事,望前辈能脱离苦海。”
“是啊,他脱离了苦海,可我徒儿的苦海又有谁来渡呢?”
落针可闻的洞窟内突兀响起一声悠长叹息,那声色朴素,不带感情,在黑夜之中幽幽转响,让得方霖一阵抖擞,毛骨悚然,不禁以为是卧躺在地的佛祖开口讲话了。
“谁?”
正回头看不清前路时,黑糊糊的迷雾之中,隐约现出一道朱黄袈裟,更有一只藏匿于黑暗中的手指点出,方霖来不及躲避,被那古朴的手指点中肩头,顿时一股磅礴中正的内力自乘风穴涌入身体,瞬间占据肩膀,手臂,半边身体的经脉,浑身的镇星相力汹涌而出,去与之对抗,却隐约不及那内力来的刚猛,也不及他先发制人的优势,霎时落了下风。
“你是何人?为何偷袭…”
来不及说话,黑暗之中隐约见得到来者身法非常矫健,一步跨出,躲避方霖赤红的掌力,又要去点她左肩穴道,洞窟窄小,只一步便退到了墙壁之上,触手微凉,却不是墙壁,而是释迦摩尼石像的腿,眼见来者逼近,危急时分,薛怀义从梦幻之中清醒过来,见着眼前景像大变,想也不想,一语不发,抬手便向着那人腹下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