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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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令公再造李唐天
“你以为我便怕死吗?你若敢动我分毫,我雪域儿郎将要挥师东去,踏平陇右道,杀进长安,血染万里。”
赞普何其愤怒,好不容易天赐良机,熬死一个疯女人,趁着天赐良机,发兵东征,而今又有一个独行侠前来威胁恐吓,他不信这个身居高位的朔方节度使会和那个女人一样,以命换命,要说世上人总是惜命才对。
“哈哈哈哈,我观赞普应是不怕死的,不愧是条汉子,颇有血性,既然你执意不肯退兵,那老夫只能送你去见佛祖了,至于这十万大军,老夫岂惧死乎?我河西的男儿都不是孬种,为国为民而死,不枉此生。”
只见郭子仪放声大笑,拔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就要赐赞普一个痛快,然后便去血战,眼见这老头速度极快,手里像是施展了那凌波微步般的轻功一般,白光一闪,匕首锋锐的尖刺便抵在了胸口,内藏的锁子软甲根本不能带给自己一丝安慰,仿若一息之内,便要被这莫名其妙之人穿胸而死了。
这一刻,赞普的嘴皮动得比郭子仪的刀法还要快。
“且慢!”
赞普当真未曾料到,这老者说杀就杀,行事果决,毫不含糊。那匕首尖刺,已经刺破他的皮肤,渗出鲜血,刺痛难忍。
“赞普有何遗言,老夫最是欣赏刚直汉子,能与赞普同死,也是老夫之幸。”郭子仪爽快笑道。
谁愿与你同死?赞普心中嘀咕,斜着眼睛向远处望去,河西节度使手持锋锐横刀,做好了冲锋陷阵之准备,而那些河西唐军,见着年逾花甲的朔方节度使拼着杀掉自己,也要血战到底,个个神色激昂,眸子猩红,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这一仗,注定是要两败俱伤了。
“我观你实乃一条英雄好汉,可惜唐皇有眼无珠,不肯给你一兵一卒。”
吐蕃赞普负手而立,忍着匕首刺痛,面对吐蕃将士,做出一副不肯屈服,却又悲悯怜惜的样子。
“也罢,两军粮草皆尽,将士皆疲,再打杀下去,徒劳无功,只是有伤天和。”
说罢摆摆手,命令三军将士让开一条道路,由河西节度使带兵撤回去。吐蕃军则是顺着姑臧山北上回祁连山去了。
一场东征,便在这般闹剧之中草草夭折,一场动乱,就在这般不算惨烈的境地下握手言和。
那一日,郭子仪盯着吐蕃赞普看了许久,而后爽朗一笑,对他耳语:“老夫代大唐百姓感激赞普之决断英明。”而后大声说道:“我送赞普一程,代陛下去拜访逻些的佛祖菩萨。”
数百里外,青海湖畔,无数人头像是围着图腾祭祀一般,环绕着一块拱起的土包围成一堆,席地而坐,他们大多数衣衫褴褛,面色枯瘦,与远征的吐蕃大军壮硕的身形截然不同,只是棱角分明,黝黑发红,的确是吐蕃的穷苦百姓无误。
近两万人围成的圈很大,若是无人主持秩序,大多散乱无度,可在这上不见天穹,远不见高山的青海湖畔,人们井然有序,祈祷的祈祷,念经的念经,大多神色肃穆,风霜凄苦之色在他们面上逐渐消散,化作平和与虔诚,甚至还有人为众人生火做饭,糌粑与青稞面的香味弥散至整片大地。
似乎有愿力,笼罩着方圆几里一般。
百姓不愿见到湟水谷地的震天厮杀,更愿意见到青海湖旁的宁静祥和。
内里有一个年轻高僧,为他们讲经说法,以愿力加持佛陀舍利,在寂静长夜之中散发出柔和微光,那是他们的指路明灯。
天渐渐变得温暖起来,吐蕃少雨,天空之中万里无云,人们只能依靠吹过高原,吹在脸上的风,去辨别时日季节,吐蕃东北方的湟水谷地里,地势较为低洼,在这个晚春时节,是一年之中最为温暖的时日。
奋几世赞普之力,吐蕃人人信仰苯教,佛法的光辉拂过高原之上每一座雪山,每一处凹谷,苯教在逻些建立佛宗,那是吐蕃人望而生畏,却又虔心朝拜的地方,只是普通人进不去,而这个年轻僧人,是来自佛宗的上师,是活佛弟子,是文殊转世。
普通人分不清何为转世,何为化身,总之净因在他们心中,便如同自己信仰了一辈子的菩萨亲临世间一般。
人们拥护他,人们爱戴他。
起初净因很享受这种感觉,不是至高无上,不是言出法随,而是与人们很近,这里的两万人,与他在大唐生活好几年见到的百姓不同,这里的人,看向他的眼睛是澄澈的,是空明的,里面或许有膜拜与仰视,却没有多少杂念。
净因为他们授业解惑,为他们剃度皈依,渡他们脱离苦海,人人视他为尊师,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亲吻他脚下的土地,愿力在人心之间荡漾。
至于抢劫粮草,只是人们为了果腹顺手为之,都不用净因刻意嘱咐。毕竟两万人不是一个小数目。
起初净因沉沦俗世苦海,犯戒生情,淌过一生,找寻不到方向,在五台山静修了两年,也是无法忘怀,无法放下,文殊菩萨离他很远,不愿显灵,不愿理他,这一切都要自己去悟,可是净因悟得很苦,茫茫迷雾看不穿,而今在这天高水低的青海湖畔,净因找到了自我,两万人的愿力尽数加持在他身上,让净因整日乐此不疲,助人为乐,渐渐忘却了来自大唐的忧愁。
可是净因发现自己错了,大唐之忧,不是逃避便能放下,而两万百姓的愿力,也让他不堪重负,濒临崩溃。
因为,雪域之上,从此以后出现了三个王。
这两万人,从此不信吐蕃赞普,从此不信苯教活佛,而是视他为尊,无比虔诚。人数虽仅有寥寥两万,却如一道业火,可以焚尽雪域的茫茫草原。
这是净因自生在凡尘俗世之间,第一次尝到的味道:权欲。这道业障,来得那般突然,来得那般猛烈,净因一生独来独往,闭六识苦修行,从未感受过权欲之滋味,等到它像愿力一般,灌注全身之后,已经来不及覆灭,才知道它一旦加身,便是那般难以卸下。
而在这两万低层饥民虔诚的目光中,净因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可能自己苦修而又年轻的一生,就要走到尽头了,自己撒手人寰,这些虔诚的子民,还有活路吗?
这道题的答案,早在中原人的史书上就学到了,黄袍一旦穿上,便没有褪下的路。
净因站在湟水谷地的尽头,一面是万仞高山,一面是低洼坦途,一面是吐蕃,一面是大唐,这条路,不知该向何处走。
死则死矣,可这些贫苦百姓却是无辜的,他们被我害了。要我起义?我亦不是安禄山。
寂静长夜,星月交辉,戈壁的沙砾咯咯作响,净因知道有人来了。
那是一位留着柳芽长的灰白头发,身形瘦弱,皮肤褶皱的中年僧人,那破旧褪色,打着补丁的袈裟和行走在人海间转头就忘的朴素面容,让人只以为他是一个普通落寞僧人,可是净因如何不认得他,这么普通内敛的中年人,就是吐蕃佛宗当世活佛。
“师父…”净因似是知晓他一定会来,转过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因为自己闯下的大祸,撂下的烂摊子,自己已经收不了场了。在这寒冷陡峭的吐蕃高原上,只有他还会惦记着自己。
“弟子无能,辜负了师父厚望。”
吐蕃活佛粗布麻衣,木屐上破了个洞,站在净因身前,沉默不语,许久之后,弯腰将他扶了起来,见他压住自己的身体长跪不起,索性掀开袈裟,与他一起盘坐在沙子地上。
“以后但凡做事,三思而后行,莫要冲动,量力而为。要记得,你是文殊化身啊。”
自己真是文殊化身么,自己配么,净因扪心自问,觉得不配,自己像模像样学了一身高强武功,背诵佛门经典,熟烂于心,可做的每一回抉择,都有失大智之名。
净因拂起袖子,擦拭眼中泪水,忍住哽咽说道:
“弟子谨记。”
吐蕃活佛眉毛一半灰褐,一半雪白,眼睛里仿若囊括了洞天星辰,看了净因许久,将叹息与怜惜埋藏在心底,神色淡漠,开口说道:
“随我回去,失去自由,回到大唐,浪迹天涯,哪条路,你自己选。”
净因身子抖动了一下,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张张嘴想要抗争一番,因为心里有太多留恋,在拉扯着自己的灵魂,是方霖,是苏暖暖,陆远,是江南的烟雨,洛阳的酒,还是大唐繁华的一切,净因不知道,总之这一切很难割舍,拉扯着自己,不让自己洒脱而去。他不想隔着日光殿一层又一层厚重的窗户,像汲水一般希冀布达拉宫外面的光明。
可是这里的两万百姓让他开不了口。
活佛瞥了一眼席地而睡的一众信徒,那些信徒对他视而不见,即便看见了,也不认得他这个久居日光殿内的平庸之人。
月散星稀,天色将明之时,净因吹了一夜冷风,吹到耳根麻木,双目呆滞,终于吐出一口浊气,想扭过头颅去看一眼东土方向,可夜风吹得脖子僵硬,让他扭不动。
罢了,索性便忘了这一切罢。
净因弓身促膝,向着活佛深深一拜,轻声说道:“师父,我们回逻些罢,弟子漂泊太久,想家了。”
活佛深深看了他一眼,见他不是冲动而为,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字:“好。”
临走之时,净因是袈裟蒙面,被着一众信徒逃离的,他要活佛给他一个准信,赞普不会对这些平民百姓下手:“师父,这些人…只是受我一时蛊惑…”
“文殊菩萨有言:若有一切众生,所生三界,或我作他作随缘受化。他们皆是佛门信徒,他们出生在雪域,寂灭于雪域,你若真有文殊之心,你又何必担心他们呢?”
净因停滞脚步,回头望了那些沉默寡言,却又真诚虔心的百姓许久,活佛的话晦涩难懂,可活佛已经飘然远去了。
上元二年夏,为期数月之久的吐蕃之乱悄然褪去,如冰雪消融一般,在河西走廊留下几道幽深的沟壑痕迹,告示世人,河西并非太平之地,凉州历经了千年风霜,然而纵使再深的沟壑,经由河西拂漫天际的风沙一吹,也会被就地掩盖,如同骆驼蹄子的浅痕一般,埋进一层一层沙土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郭子仪做客逻些回到长安,百姓张灯结彩,感恩拥戴,令公下马,褪去甲胄,告慰河西将士英灵,与百姓痛哭流涕。太极宫内李亨龙颜大悦,连大病都消退了许多,深深地眼窝下埋藏着喜悦之色,望向令公的眼眸之中隐去了许多猜疑与不满,料想自己时日无久了,何必将前朝罪过遗留给后代皇帝。
而作为祸首的大燕皇帝史思明,本是连翻大捷,携带长胜之军,气势汹汹,进逼潼关,威震关中的,却也因为一场闹剧而落下帷幕,连带他的性命,都是仓促埋进了河南大地的泥土里,燕军大乱,渔阳军的最后一位英明领袖抱憾而终,从此叛军由盛转衰,胡人统领群龙无首,各自为政,河北大地之光复,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幻。
史思明之死,还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上元二年二月,朔方军历经邙山惨败之后,仆固怀恩哭着回到长安,要求皇帝废自己为庶人,处死自己。
李亨虽然扼腕叹息,却也有气无力,废了他,朝廷还有几个忠实可靠,能征善战的将军,只能好生安慰一番,打发他回去,让他好好驻守城池,不要再犯轻敌的错误。
仆固怀恩带着一生之耻,痛定思痛,亲率一千死士,在陕县城外五里处的沟渠姜子阪处埋伏下来,守株待兔。
燕军驻扎在洛阳,聚十万余众,声震长安,李光弼在潼关,收到长安发来,吐蕃入侵的消息后,不免心急如焚,此时关中腹背受敌,比之五年前还要危急,思索一夜之后,觉得是没有办法让陆远继续埋伏下去了,而今唯有里应外合,才能在最短的时日内,将燕军击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