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或许总是捉弄人，在李光弼大军开拔三日之后，方霖迎着月夜，来到郭子仪帐中。

月明星稀，步入三更，郭子仪始终未眠，不断翻看军中账本，研究地图，营帐的火光摇曳，风声吹动，脚步响起，回头一看，却见方霖穿好铠甲，俏生生站在那里。

“郭帅，末将想去襄阳看看。”

烛火惺忪，时而不时的的噼啪一声，燃起火星子，二人相顾许久，不曾开口，方霖神色淡漠，料想心头很是沉痛，郭子仪张了张嘴，亦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半晌，才开口轻声道：

“方霖啊…”

仿若是怕他军令如山，不肯答应，仿若是一直等他松口，方霖竟打断了他，低着头，捏着指尖，语气有些断续难言：

“我…我不会做傻事，听说我那六世叔祖还有一口气在，我想去见他一面。”

郭子仪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仿若这一声叹息，撩动了方霖紧绷数月的神经，愈发令她害怕，不由自主再次说道：

“末将…末将也想去洞庭湖看看，可是师尊坠入湖心了，可能末将不能替她收尸埋葬，末将知道，去了也是徒劳…”

泪水止不住划落，滴在营帐内沙土上，融成一团。这一回，郭子仪一口气说道：

“方霖啊，本帅准许你去，而且，老夫陪你一起去。”

两匹烈马奔袭在黄河谷地上，灵武相聚襄阳甚远，这般一去一回，可是要花费十几天，不知郭子仪为何不用轻功，不知他这般贸然出城，会不会引得皇帝不满，方霖有些愧疚，不敢去问，只是郭子仪望着山林里骤亮的月光，摇头一叹，言语中有些无奈苦笑：

“李枺绫前辈终究完成了她的夙愿，护佑了一方水土与百姓，而老夫呢，飘摇半生，老来受命，却是连这范阳的叛军的搞不定。老夫何德何能，能受陛下尊我一声‘令公’？老夫惭愧啊。”

“呵…是啊，崛起于阡陌之中，为天下百姓而死，大仁大义，流芳百世。”

郭子仪有些疑惑，思索了片刻之后问道：

“方霖啊，你恨你的师父么？你恨她，英勇就义，潇洒离世，却将你遗留在世上，独自一人。”

许久方霖都未说话，郭子仪暗叹一声，料想方霖是有些恨她的，如同千千万万义无反顾参军献身的将士一般，为国家战死沙场，自己留下了孤儿寡母。

“我不恨她，我只怨她，没有将这些告诉我，没有与我见最后一面，瞒着我，瞒了这么多年。”

七日之后，二人策马渡过关山，渡过江河，来到了襄阳城下。

犹记得七日之前，汉水之上历经了一场惨烈厮杀，尸横遍野，堵塞了河道，血水与涨起的河水混合在一起，随上流的波涛拍在江岸上，浸红了无数石头沙土，二人拍马赶到汉水时，尸体都被河流冲走了，唯有这河岸两侧殷红的沙土，绵延成十数丈的红色条带，触目惊心。唯有岁月才能将其抹平。

“都是长江南北的同胞兄弟，甚至都是汉人子孙，本是一家人…唉…”

郭子仪抚须长叹，眼角哀伤，甚是不忍。

方霖眨了眨眼，而今天地四处是狼烟烽火，人间惨剧，她见得太多了，汉水对面突兀响起狼号声，无数大军蜂拥而至，从两侧，从身后的樊城杀出来，将襄阳围得水泄不通，那漫天大雨过后的密集云雾都被喊杀声冲散了许多，露出襄阳城巍峨却又沧桑的模样。

二人策马渡江而去，冲进大军阵中，前军正是来瑱与缘道惜，二人养好伤势，花费了一些时日，从南阳盆地纠集了两万大军，包围了襄阳城。此时来瑱单枪匹马，独自上前，隔着十数丈远，对城头冷喝道：

“投降吧，老贼我知晓你已经病入膏肓，穷途末路了，不要再做无谓抵抗，给襄阳城内百姓留一条活路。”

襄阳城头浓雾弥漫，看不清了望台上情形，许久之后，才听得一声中年人的冷淡话语幽幽传来：

“我与叔祖不是败给了你，而是败给了天，若是没有叛徒背刺，没有绝世高手以死相拼…”

来瑱闻言，立刻打断他，略带愤怒吼道：

“说这些有何用，你等行不义之军，必遭天地谴责，就你侯氏子孙的命是命，汉水之上死去的万余将士便不是命吗？”

“若不是你等封锁江南粮道，潼关便不会破，贼军便不会入关，你可知关中百姓过着何等惨绝人寰的日子？”

襄阳城上沉默许久，不曾说话，隐没在雾气之中，看不到那二人真容，料想城门紧闭，许久不开，城中应该还有不少这二贼的亲信，据守了各处要道，来瑱也很无奈，这本是他的城池，城中百姓尽皆对他爱戴，如何忍心炮轰城墙，引水灌城，而今请贼入瓮，扫尾工作却不好做了。

此时郭子仪与方霖二人来到军前，缘道惜面色诧异，与她寒暄，来瑱回过头来，听得缘道惜耳语，十分震惊地看了方霖数眼，而后对郭子仪拱手道：“阁下莫非便是朔方节度使郭子仪郭将军？”

第一百九十九章 城前马蹄疾

“正是老夫，来将军足智多谋，为阻拦叛军立下了汗马功劳啊。”郭子仪拱手笑道。

“郭将军谬赞了，河北叛军众多，还需朔方军出力，在下不过做些边角小事而已。”

方霖轻扬马缰，马蹄缓缓拍动，一步一步走到襄阳城前，距离护城河仅有一百步了，身体隐没在浓雾之中，后方众人都看得模糊，来瑱有些慌张，怕城上放冷箭，将她射死，正要拍马跟过去，却被郭子仪拦下，自己亲身上前，跟在方霖身后五步。

马缰捏在方霖手中，许久之后竟有些湿润，不知是雾气太浓，还是手心出汗，方霖矗立原地，身子僵硬，眼睛里都是死灰之色，马儿也跟着停歇下来，如同一块雕塑一般，许久之后方霖才抬起头来，对城墙之上遥遥呼唤一声：

“方杜叔叔，掀起战乱的是你们，将我身份散播出去的也是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城墙上的方杜听到这声清亮声音，张了张嘴，看了身侧一眼，叹息一声，将手掌一翻，运转浑厚内力，施展吸功大法，在襄阳城前卷起呼号大风，浓烈的雾气顿时紊乱，城下郭子仪一惊，大掌五指一转，对着城墙方向虚虚一按，顿时狂风大作，不见一丈开外的浓雾竟在二人一通翻涌内力下消散开来，一时半会儿无法凝聚，城墙前百步之内豁然开朗。

“朔方节度使…”

方杜惊讶道，此前躲在回纥草原仙娥谷，伺机偷药之时，见识过此人，打得大琴殿伯埙毫无招架之力，狼狈奔逃，恐怕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而后将目光移到方霖身上。

阔别一年，再见之时，已是铠甲加身，英姿飒爽，只是看她双眼浮肿，红通通的，应是伤心了许久。

方杜时常自责，若是李枺绫没有抱走她，这个料峭的小娘子应该是被万贺门的前辈们捧在手心，被当做小公主一般，至少在广州府，在岭南，她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可是世间没有如果。

“方霖…有两个人，该让你见见…”

只见得萧索斑驳的城墙上，除了几杆大旗，便没有守军，只有坐在木椅上闭目养神，不曾睁眼的侯君炎，和身形挺拔，皱眉犹豫的方杜，在他一声令下之后，方霖突兀觉得心跳加快，有什么预兆将要发生一般，果真听见城墙上脚步声响起，一对中年夫妇，带着踉跄的步伐与急促的呼吸声，扑在城墙甬道上，透过垛堞看向方霖，老妇人皱纹稀疏，目光沧桑，泪流不止，浑浊不堪。

“孩子…我的孩子…”

方霖心头如同被镇星相力狠狠挤压了一般，一刹那无法呼吸，手脚发软，从马鞍上滑落下来，失魂落魄地上前两步，停在马前，却再也提不起力气，泪水在眼眶翻滚，视野模糊一片，却坠落不下来。

若是师父当年没有抱走我，或许我平凡一生，成不了将军，今日还会因谋逆被杀，可是至少还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了二十年，我到底该怎么选，或许我没有选择，这世间怎么这般荒唐…

唯有郭子仪看见这般场景，摇头一叹，目光直直望向城头上如死人一般一言不发的侯君炎，仿若在质问他：

“这算什么，苦肉计么？”

天地寂静如常，仿若走过了亿万载春秋，对此等情形早已稀疏平常了，山南东道的大军也在静静地等，偶有人低头细语，许久之后，方霖才闭上眼睛，任由两行清泪划落脸颊，掉在自己手心，经由炙热的荧惑相力一番炙烤，化作一团热浪，弥散在襄阳城外的云雾之中。

“爹，娘，孩儿不孝，自小不能尽孝道，是孩儿无能。”方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对着襄阳城的方向，三拜九叩。

“不，不…”老妇人趴在墙头，哭成泪人，这百步之遥，近在咫尺，却又相隔天涯，老妇人很想跨过去，可又觉得倾尽所有，也跨不过去，这襄阳城外的坎坷，仿佛是关中与江南的距离。

只是襄阳城外上演一出扣人心弦的认亲之戏时，天空如炸雷一般惊响，一声浑厚有力，却又沧桑老迈的声音在大地上回响，数里之外都听得到这一声愤怒与不甘：

“方霖，你的确不肖，你是我侯氏的不肖子孙。”

跪在地上的方霖头颅尚且埋在泥土里，听见这一声怒喝，不禁浑身颤抖，经脉发冷，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哀伤却又迷茫，看向城头，只见侯君炎怒目圆瞪，明明被李枺绫打废了，内力尽失，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宛若包含地狱业火，令人望而生畏，只是吼完这一声，却又不住咳嗽，身前沾满了血迹，方杜服侍了好一阵子，才让他缓和下来。

“祖宗啊，不关孩儿的事，她被抱走的时候，尚在襁褓之中啊。”老妇人哭丧着跪下，匍匐到侯君炎身前，却被侯君炎不耐烦地赶开。

“走开啊，我大哥戎马一生，顶天立地，怎会生出你们这些软弱的子孙。”

只见侯君炎强撑着伤势，用残废软弱的一只手，爬到襄阳城墙上，怒视城外的千军万马，瞳孔透过万里虚空，看了久违百年的关中大地一眼，而后落在那梨花带雨的方霖身上，十分复杂，这般遥远的距离，其实方霖不知道，侯君炎看向她的目光有过一刹那的温和。

仿佛这最后三分气力，便是等候方霖远道而来，要对她吐诉衷肠。稀碎勒马而来的大军看见那浑身溃烂，仅剩一口气的老贼这般强硬，须发皆张，不怒自威，无不动容，便是来瑱也不禁暗叹一句：

“不得不说，你是条汉子。”

只见侯君炎呵呵笑了起来，足有半晌才停下，而后对着方霖娓娓道来，声音冷若凝霜：

“方霖，你是不是对老夫心怀怨恨，觉得我害了江南百姓，也害了苟且偷生的宗族，是不是十分不解？老夫告诉你，老夫将这个凄惨的故事告诉你。”

天地寂静，方霖只觉得自己心头绞痛，无法呼吸。

“一百多年前，那时我只有十余岁，是大哥最小的兄弟，大哥做了什么，我不知道，说是与太子谋反，那便是了，说他罪无可恕，我们侯家也接受，天命不可违。可是李世民啊，竟网开一面，没有给我侯氏一个痛快，而是将我侯氏流放岭南。”

侯君炎冷笑道：

“陛下的一纸御诏，仿佛我等应当感恩戴德，是不是？可是往后的凄惨岁月，却比杀了我们还要难受。大哥性子刚烈耿直，为李世民暗中做事，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押送我们去岭南的官员，无一不是与大哥有隙，落井下石之辈。”

“李世民想放了我们吗？他不想，他想在我们死前，狠狠羞辱折磨一番。从长安到岭南的万里山道，险恶的不是山水，而是人心，那万里山道，是折磨老夫一生，日夜惊醒的梦魇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