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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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陌上相逢讵相识
“多谢施主救命之恩。”
净因有些扭捏地看了看坊里四周,见多是绫罗仕女图,屏风油纸伞,面色多半有些不自然,这似乎是烟花之地,自己不该来的。
公孙大娘捡了几瓶疗伤灵药,丢给净因,净因郑重谢过,大娘问他,一介佛门弟子,何故惹了祸端,遭官兵追杀,成为“贼人”。
若是几年前,净因性子憨实,心念俱善,断然不会将此事告知她,怕得自己连累别人。可是如今苏暖暖被人押了去,以反贼名义下狱,这里可是长安城,凭他一人,擅闯天牢救下那人定然不可能,踌躇再三,觉得这位大娘深藏不露,自己迫不得已要救人,便将缘由告诉了她。
“唉,帝王君侯的罪孽加诸在凡尘俗世上,便是要殃及池鱼。那位小娘子却也是性情中人。”公孙大娘幽幽一叹,听和尚这般娓娓道来,将一段肝肠寸断的苦味诉说得淋漓尽致,恍惚间想到自己一生的起起落落,不免悄然感伤。
“贫僧别无他法,便是地牢内龙潭虎穴,也是要去救朋友的。”净因咬牙说道。
公孙大娘摇了摇头,并未有多少急切,反倒是劝慰他道:“莫要着急,再等三天罢,长安城就要乱作一团了,我们再去劫狱。”
公孙大娘一语成谶,何须三天,只是苏暖暖被抓的第二天,关中的天地就变色了。
六月十三日清晨,两名六品官员带着万般复杂的心情携手上朝,进到兴庆宫内时,见到宫门外的禁卫军守卫森严,皇宫静谧悄然,只有深宫之中幽幽传来的滴答沙漏声,万般肃穆,忐忑不安的心绪终于是在皇城威仪下平静了三分,料想陛下英明神武,即使潼关破了,应该还是留有后手的吧,可下一幕从未在宫廷中见到的场景却是让二人失望透顶。
宫门打开后,无数宫女挎着包袱,神色慌张,从宫内涌出来,掖庭,内侍省乱作一团,整个皇宫骚乱,再也没有往昔庄严肃穆之景。
是日黎明,天宝皇帝带着杨玉环,卷起宫中后妃,与一众皇子,公主,王孙,大臣,亲信宦官,寥寥宫女,从太极宫西门延秋门偷偷出宫,陈玄礼亲自带兵护送,可随行兵马,为了行军速度,却也不多。
整个长安城的下品官员,普通宫女太监,芸芸百姓,浑然不知。知道消息传遍长安城大街小巷时,容纳百万百姓的巍峨城池,大唐之都,陷入永无止境的混乱。
龙首原的神龙被墨黑螣蛇压在身下哀嚎,四肢龙爪被斩断,鳞片剥落,凄凄惨惨,螣蛇羽翼遮蔽天空,苍天不散金光,乌云飘荡,看不到通往太原故土的路。
受李隆基临时任命的京兆尹,西京留守崔光远与原潼关监军边令诚四处救火,而后杀伐果断,斩了十几个趁机为非作歹的恶徒,长安才渐渐恢复秩序,而后崔光远派自己儿子去投降安禄山,边令诚亲自将宫中钥匙献去给大燕皇帝,大唐国都终于沦陷。
在此之前,世人得知皇帝陛下抛弃宫廷与百姓,暗中潜逃后,压抑许久的复杂情绪轰然爆发,城内的王公大臣,平民百姓四处逃窜,所余禁军无法抵抗,自己也陷入慌乱,更有甚者,恶向胆边生,纷纷闯入皇宫王府劫掠金银财宝,甚至有人骑着毛驴踏上金銮殿,在龙椅左右放纵,大唐百年宫殿,哪里有半分威仪存在。
唯有净因,趁着四处大乱,潜入皇城内,径直向刑部赶去,皇城内甚是古怪,时而有恪尽职守的忠贞禁卫,时而又是自顾不暇,卷包袱逃命的士卒,净因与公孙大娘二人一路打闹,整座长安城闹哄哄的,却也没人再通缉追杀他们。
终于是在刑部地牢内见着了苏暖暖,那女子阔别三日,已是瘦的枯槁如柴,面无血色,穿着囚衣,身缚锁链,赤脚蜷缩在角落里,将乱糟糟的头深埋在双腿之间。
净因震碎门锁,进到牢狱中,见到往日里灵巧精明的才女变成这般模样,说不上是自己佛门慈悲心肠使然,还是俗心驱使,总之心里很不是滋味,连忙半跪在地上,轻声呼唤她:“苏施主,和尚救你来了,我们快走吧。”
苏暖暖抖缩了一下身子,抬起头来,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已有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没吃一口饭了,刑部侍郎关了她半天,欲图追问反贼同党下落,劫法场救她的人是谁,用上了所有手段,可是苏暖暖一句话不说,吃尽了苦头,凌晨得知天子弃江山而逃,侍郎暗骂一声,也卷起包袱逃出长安去了,倒是留了苏暖暖片刻清净。
净因不忍见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回头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公孙大娘,大娘会意,蹲下为她把脉,为她运功疗伤,许久叹道:
“还好,刑部侍郎算个东西,皮肉之苦颇多,倒是没有侮辱她,只是脏腑内伤没有一年半载好不透彻,需要静修。”
净因手脚不知往何处放,面色有些绯红,耳朵里面如针刺一般,嗡嗡声响,仿佛佛祖对他很是失望,不禁心中嘀咕,好像公孙施主忘了我是个和尚…
第一百六十八章 陌上相逢讵相识
“带她走吧,逃远一些,逃离是非,现在天下大乱,谁还有闲心管你们是不是莫须有的反贼。”公孙大娘起身叹息道。
净因舔舔舌头,只觉口干舌燥,感觉四处牢门十分坚固,如地藏王的业障一般,正加持于他身上,镇压他这个佛门不肖子弟,而后地牢外的金戈铁马声响起,将他猛然惊醒,无奈狠狠一摇头,心道反正自己也是个酒肉之徒了,熊熊业火迟早要烧到自己身上,多少也不差这一回戒条了。
如今长安城的火已经烧到自己眉毛了。
于是净因将灰色大氅一掀,披在苏暖暖单薄的身子上,笨拙地抱起柔软女子身,以无边无际的雄厚内力按住咚咚心跳和滚烫脖颈,脚底生风一般,夺路逃跑。
长安城内乱作一团,四处听得见怒骂声,践踏声,入目之处,有人强抢宝物,有人失足坠河,净因觉得眼前的长安城万般陌生,自己在此地住了半年,日夜感受宫殿阊阖,万国衣冠的繁华之景,怎么一夜之间,就变得如此混乱萧条了。
“兵荒马乱的,我们该向哪里逃呢?”
净因茫然失措,求助一般望着身侧老妪,冥冥中觉得她定是一位隐世高人,然而高人背对和尚,摆了摆手,独自向长安西北方向走去,似乎是要回修真坊。
和尚大喝:“前辈,与我们一起逃了去罢,长安不甚太平啊。”
公孙大娘越走越远,片刻之间,身影变得模糊,仿若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了一般,大娘的声音幽幽传来:“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天地之大,唯有落叶生根,才是唯一归宿…”
“她是要回坊市?她真的不逃了吗?安禄山生性残暴,会屠杀长安百姓么?”净因摇头叹息,只觉得自己浑浑噩噩修炼了二十年,修为还是这般浅薄,看不清前路,看不清宿命。末了只能向公孙大娘归宿的方向低头沉默,以谢她仗义出手的恩情。
“苏施主,而今天下既大,河北尽数沦落,河南陷了一半,关中也要烽火狼烟了,江南又遭叛乱…天下…还有何处可去呢?”净因举棋不定,低头望了一眼怀中女子,却见苏暖暖的脸紧挨着自己灰袍,眸子黯淡无光,仿若没听到自己呼唤一般。
“苏施主?”
“他的尸体呢,可有入土为安。”
净因哑然,自己一股脑想着怎么救她,却忘记了她是为何身陷囹圄,她的眸子不是为长安失陷,无处可去而黯淡,而是因为心中幽愤疾苦的心事而落寞黯淡。
“罢了,苏施主执念至深,贫僧为之感动,贫僧便随你再劫一次法场罢。”
于是在长安城外东南一百多里处,背靠秦岭,一座名为“蓝田”的古镇外,挖坟埋葬了方忆的半截尸首。
此蓝田古镇,不仅盛产蓝田玉,还有重要的地理用处,关中三秦之地,自春秋战国起,为秦国所拒,秦国为戍守咸阳,在三秦之地四个险要之处设立了西座兵家重镇,是为东函谷关,西散关,北萧关,南武关。
后来黄河之水改道,大唐便弃了函谷关,在其以西数十里处建了天险潼关,故而潼关,散关,萧关,武关便是关中四关,是天下人出入渭谷的要塞。
这蓝田古镇,建在渭谷边缘,秦岭之下,通过他的一条官道,名为商山道,沿商山道踏入秦岭,跨过巍峨险山,便能见到那座矗立在狭窄山谷中的南武关,武关修修补补,历经了上千年风雨,是三秦之地,通往荆楚大地的要塞。
方忆是岭南道人,自小在楚国大地长大,而后入了长安,再也没有回过故土,所以苏暖暖将他葬在此地,背靠令他失意心碎的长安,遥望千里之外荆楚河山,不免令人唏嘘。
清风刮过萧索枯岗,吹起苏暖暖粗陋衣裳,露出淡无血色的身躯,还有静放在墓碑前的一朵茱萸。茫茫天地下耸立一座孤坟,可能不出十年,便会残旧破败,不出百年,便会隐没于黄土之下。
“苏施主,你为方施主做得够好了,他在西天若是有灵,会口颂《楞严经》保佑你的。”
“霖儿若是知晓她的身世,知晓江南…和长安发生的一切,她会伤心么?”
净因暗叹一声,不知如何措辞,渭南的罡风吹得苏暖暖衣角猎猎作响,仿佛下一刻这个柔弱女子就要迎风倒下,这呼啸大风,从层峦叠嶂的秦岭一侧翻越过来,也将他吹得心乱如麻。
“方霖姑娘…她心思敏捷,淡泊明志,却又坚韧不拔,起初会有触动,久而久之,应是会将这一切放下的。”她真的能放下么?她还在河东道行军打仗,每战奋不顾身,出生入死,可却要听到这个荒唐的消息,说她并非忠烈,实乃反贼,仿若佛祖亲自和她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净因觉得长安城内的一切都很荒唐,反贼忠良就在一念之间,凭人称赞怒骂,天下百姓还会再念这位女相国的好么?也不知她过得怎么样了。
“苏施主,四处狼烟烽火,天下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贫僧也是没想到,昨日盛世太平的繁荣大唐,今朝满目疮痍,两都都被叛军破了,唉…你打算去哪儿呢?”
陪伴了苏暖暖许久,见她情绪应是渐渐稳定了,净因于是终于出口相问,这一桩放不下的心事。
“回扬州罢,如那位前辈所言,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苏施主…你真的放下牵挂了吗?”净因担忧道。
苏暖暖握着扫帚为方忆扫落叶的手一顿,抬起头淡漠一笑:“和尚,你又何时放下了牵挂呢?”
净因哑然,心道你怎知我的牵挂是什么?我可是佛门弟子,有什么放不下的。可看着苏暖暖落寞的模样,却也说不出什么,只好叹道:“那贫僧护送你回扬州罢。只是安禄山围困睢阳许久,南方又起了混乱,若是睢阳城破,或是江南叛军渡江,宁静的扬州也会失陷的。”
“会平定的,总有一日会平定的。”苏暖暖微弱的声音仿佛下一刻便会消散在茫茫天地间。
于是净因带着苏暖暖渡江而去,和尚一言九鼎,一路护送,不敢停歇,生怕又像长安那日一样,有什么闪失,二人走山南西道,过颍川南阳,登临淮河畔,见着淮河大地依旧安详,没有战火硝烟,看起来依旧富饶,百姓如往昔一般从容,还算是令人安心。进淮南道,顺流直下,几日便到了扬州。
琴武阳被净因送到白马寺出家了,如今倒是无人寻苏暖暖麻烦,只是扬州故郡物是人非,太守平迁,无人为她护花了。那间酒铺子还在,依旧能够落脚安生,净因将他送到此地之后,亲自写了一封书信,差人寄到远在山西的方霖与陆远身边去,拜托方霖照顾故友,心道这样也算是给她一个念想,不至于深陷反贼骂名无处排忧。
而后净因独自离去,说他佛门心肠慈悲,见不得叛军猖狂,搅得百姓民不聊生,要去救民水火。苏暖暖为他饯别,有时默默唤道:
“这世上人,君不君,臣不臣,和尚越来越不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