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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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兵锋前指夜
两个月前,正值天宝十四年十一月中,安禄山反叛的消息被人火速送来京城,群臣为之震动,李隆基直言不可信,理由是自安禄山接替三镇节度使以来,奏表他欲图造反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若说而今朝廷上五品以上官职中,有谁没有上奏过安禄山谋反,也便只有方霖了,因她入朝最晚,资质最浅,却说两年多前,李隆基听杨国忠一计,秘密召见安禄山入京面圣,那安禄山竟真的只身一人,未带片甲,来到长安,跪在圣上面前,臃肿肥胖的身躯不断颤抖,泪如雨下,说:“而今杨司空污蔑我造反,不出十日,安禄山就要身首异处了。”就差声情并茂,在天宝皇帝面前跳一支粟特舞了。
从此,李隆基再不信安禄山会反,放心让他统数十万兵,抵御辽东契丹。
那时方霖晚了一步,还未入宫,若他见着安禄山的模样,应该也会奏他谋反,加入讨伐范阳节度使的洪流中去。
那日兴庆宫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却是一身清灰道袍,年约三十几许的神秘道士李泌,李泌曾受昆仑仙宫之主李枺绫所托,前去扬州城相救方霖,晚了片刻,二人擦肩而过,故而并不认得,且李泌终日修道,不闻外事,不知大唐女相之声名,只是见到陛下身边站着一位妙龄女子,竟身穿青色官服,令他十分诧异。
这李泌道士出自辽东李氏,是为名门望族,自小聪慧莫名,有神童美誉,颇为李隆基赏识,曾为太子宾客,只是此人喜好黄老之学,钻研《周易》,欲图登仙,离了长安去。而今天下隐隐将乱之际,推指算到了什么,顿觉灾星北移,浑身冷汗,赶紧快马加鞭,从嵩山跑去京城。
及至十一月中旬,才到长安,跌跌撞撞来到圣上面前,跪下叩拜,言语仓促道:“陛下,微臣观天象,发现角星隐没,太平将退,危星透亮,直指东北,这是不祥之兆啊,辽东要起祸乱啊,有人要造反啊。”
群臣谁言他都不信,倒是道士精通天象玄学,掐指一算,令得李隆基起了三分疑心。又有边关送来烽火急报,令他心有不安,不过时值岁末,兴庆宫内张灯结彩,将要举行岁末大典,事务繁多,李隆基将计就计,修书一封,送到范阳,让安禄山回京共进酒宴。
可是这封密函送到河北便被劫下焚毁了,因为安禄山的先锋军已经杀进冀州,四处暴掠了。
李泌见陛下无动于衷,等不了那么久,辽东大军足有几十万,待到安禄山直指东都,一切晚矣,寻思这世上或许还有一人可令他转变心意,或许可以扭转祸乱,故而他离了长安,使出浑身解数,累死三匹好马,气喘吁吁,跌跌撞撞,赶赴千里之外的祁连山。
祁连山绵绵草原自山脚铺到百里外,各处姹紫嫣红,四季如春,却令李泌提不起兴致,御轻功速速飞上山崖,过外宫,过紫微垣,过天极殿,一路上没有弟子阻拦,在后山无字玉璧前见到了缥缈的白衣身影,李泌毫不犹豫,朝着那道身影跪下,拱手在前,声音嘶哑:
“前辈,还请前辈下山,拯救天下苍生。”
数十年光阴无法在其身上留下岁月痕迹,白衣身影转过头来,清冷,平淡的声音悦耳响起:
“怎么了?”
她没有算到灾祸降世么?她应该算得比我准才是。李泌心中这般嘀咕着,竟有些错愕,而后见到李枺绫不为人所知的面容,云髻峨峨,修眉联娟,其缥缈身影仿若与身后无字玉璧融为一体,那里有天穹反射下来的万千星辰,极是白昼明亮,依旧掩饰不住玉壁上的星辰微光,李枺绫立足其中,便如紫薇大帝立于大道星宫,几可摘星捉月,渡天河而去,离凡尘俗世是那么遥远。
神仙,她就是天上神仙,李泌心中充斥着这句话语,万般激动却又不敢妄言,而后迅速低下头来,跪伏在地不敢看,心无旁骛不敢亵渎。
“神仙娘娘,晚辈夜观天象,察觉到角星与微星黯淡,太平将退,危星光火大盛,天下将乱啊,从辽东传来消息,多半是那三镇节度使安禄山…”
谁知李枺绫莞尔一笑,见这本家弟子性子还算真挚淳朴,不宜排挤他,于是语气缓和道:
“世上哪有神仙,都是血肉之躯罢了。”
“前辈,那你意欲…”李泌见她淡漠如常,似乎不将这一切放在心上,未免忐忑不安,只能跪着等待,眼角余光瞥见那白色身影久久未曾移动,不知道她那一双望穿苍穹的眼睛是在注视无字玉璧还是眺望大唐江山。
许久之后,李枺绫丢给他一纸信函,薄薄如缕,外面没有任何点墨,锦囊妙计都在函中白纸上。
“将这封信送给他吧,他看了之后,会派合适的人前去退敌的。”
李泌接下缠绕淡雅清香的信封,疑惑不已,她让自己送信陛下,陛下真会听她一己之言,作出应敌部署吗?那皇帝可是对自己的胡人义子深信不疑。
“前辈…你不可下山退敌么,若是你出手,天下可定矣…”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兵锋前指夜
“我也是一介凡人罢了,况且,大唐还有将才在世…”
幽幽之音从前方飘荡而来,仿若相隔万里,踪迹难寻,李泌抬头望去,却见李枺绫背对来路,面朝幽谷,身体似乎隐入了无字玉璧之中,变得模糊不清,冽冽衣摆仿佛不为山风所动,归入星辰海洋中,万般平静。李泌只看了这一片刻,便觉得头晕眼花,昏昏欲睡,慌忙低头退后三步,不敢直视。
“晚辈定将消息送到。”
“李泌。”
“前辈?”
道士刚迈出的步子站住,有些不解,莫非还有什么未曾交代的么,却听得李枺绫的清冷声音仿若从亿万年前传来,无形无影。
“不要太过相信天上的星辰,它们太过遥远,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泌知晓她要抵御吐蕃大军东征,一人镇守祁连山道,守了一辈子,可那交给陇右节度使不就可以了么,而今河北大乱,她为何闭门不出,以她的性子不应该这般,李泌思索了一路,思索不透。
还有下山前的最后一句话,为何会对我说这个,她不是星宿之主么?难道连她也不信这伟大的占卜星术了么。
思索不透,高人总有高人语,说得比天高,意境比海深,实际多半故弄玄虚,令人费尽心思,李泌面朝千里之外的祁连山遥遥一拜,而后迈入长安城,直登兴庆宫去。
李泌这一折一返,耽搁了近半月,安禄山大军已将河北搅得天翻地覆,各处州县尽皆投降,从北方来的军报探子早已将长安东门的门槛都给踏平了。
“安禄山何故反耶?安禄山怎敢反耶?”李隆基在大殿上负手踱步,胸前的金丝龙鳞在兴庆殿内不断闪耀,渐渐化为赤红色,仿若那红光流转,便是圣上滔天怒气,经久难以平复。李隆基不止一次想,那臃肿丑陋的西域胖子,自己收他为义子,许他高官厚禄,还让玉环给他沐浴,朕有哪一点对不起他。李林甫死后,立刻提拔杨国忠,与他掣肘制衡,恩威并施,这狗贼还是反了。
“方舍人,你有何见解,是招抚还是平叛。”
方霖无语凝噎,贼军都杀到黄河渡上了,还怎么招抚,这必是鱼死网破之局面,陛下生性多疑,每每兴高采烈,或是龙颜大怒,局面难安时,便把她拉出来顶包,仿若自己是个当红太监,无所不能,天子屡次让她焦头烂额,心力憔悴,此刻只能硬着头皮道:
“以微臣所见,而今之计是要稳住关外局势,叛军势猛,已然攻破河北,直逼黄河,应当调兵遣将,阻拦叛军攻势,再徐徐图之,至于这派谁去统兵…”如此棘手的话题,方霖自然不会纠缠下去,她在朝中毫无亲信党羽,但凡吐出一个名字都是有害无益,此刻想到那安禄山的檄文,却是急中生智,对圣上谏言道:“据说叛军是为杨司徒而来,杨司徒足智多谋,见多识广,应有良将举荐罢。”
杨国忠吓得亡魂大冒,见矛头直指自己,满朝文武眼睛盯着,心里已将那狗急跳墙的安禄山和狡猾多端的方霖骂了百八十遍,此刻慌忙下跪,涕泗横流:“陛下,安禄山包藏祸心,老臣已向陛下劝谏了十年啊,老臣一无兵权,二无政权,是断然不可能蒙蔽圣听的啊,老臣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啊。”
言外之意,便是安禄山狼子野心,是他自己要反,所谓清君侧,讨伐自己,不过是子虚乌有的借口。
“行了行了,尔等速速商讨,罗列出退贼良计罢。”李隆基以手撑腰,来回踱步,面色颇为疲惫,方霖见他年迈体虚,头昏眼花的样子,又见朝廷乱作一团,想了一想,趋步迈进,立于天子一丈外,面露担忧神色,小声嗫喏道:“陛下保重龙体,陛下安康,则天下太平啊。”
李隆基想到自己屡屡逼她上谏,令她左右为难,心有愧疚却也开怀,此女比之众官心细,比之后妃真诚,真真是朕贴心的小棉袄,于是和煦微笑,由衷赞赏道:“还是你善解人意。”不少人见状冷笑,什么女侠,自命清高,最终还不是要阿谀谄媚起来,比之杨国忠不遑多让。
诸大臣议论良久,林林总总倒是将战略制定得差不多了,其中夹带了多少私心,李隆基心里却也有数,叹息一声,正要让方霖写御诏的时候,殿外跌跌撞撞奔进来一个道士,这道士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在一众大臣错愕间迈步至天子身侧,将怀中书信呈上,凑到李隆基耳边密语数句。
李隆基面色沉凝,悄无声息看了方霖一眼,而后默默拆开密函,殿下群臣莫不对此突兀造访的道士惊诧万分,莫非朝中朝外局势又要变动么。
她所举荐的,莫不是忠义贤良之人,皆是才德并重之辈,多为淑质英才,廉洁奉公,李隆基不禁在想,她与信上几人熟悉么?应该并不熟悉,她只是想要天下太平而已。
过去这么多年,她还是这般刚正无私,未免让朕心怀愧疚。李隆基幽幽一叹,提笔将信上内容稍作改动,而后让内侍读了出来。
以九原太守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统领关内道朔方军,东出太行山。
以右羽林大将军王承业为太原尹,卫尉卿张介然为河南节度使,二者镇守山西,河南何郡,阻拦叛军行军时间。
以荣王李琬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右金吾卫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元帅,率领关中大军出征,只不过这荣王李琬出征前突然暴病而亡,高仙芝仓促招兵,招募而来的皆是未有作战经验的市井之人。
百官皆言陛下英明,叛军不日便降。
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方霖心中一动,突兀有了一个想法。
下朝之后,方霖独自来到勤政楼,面见圣上,开口便说道:“陛下,而今贼军强渡黄河,来势汹汹,赖以关外诸郡镇守,贼军难能南下。臣愿为朔方先锋军,前去讨贼,为国分忧。”
李隆基放下手中奏折,有些错愕,见到方霖穿着官服,身形柔弱,一时间竟然忘了,她曾是身负高深武功,退了回纥大军的女侠。
“你要去参军?”
“陛下,臣才疏学浅,空有满腔抱负,却无治国之才,留在京城,徒劳无用,朝廷内有满朝肱骨足矣,微臣于三省而言不过画蛇添足耳,不如将这一身武艺,交付给讨贼平叛中去,而今渔阳军反叛,朔方军是为朝廷精锐主力,微臣与九原太守有旧,还望陛下恩准,容许微臣报效朝廷。”方霖肺腑之言,令人不疑有他。
这的确出乎李隆基意料,却也合情合理,若是她能在军中积累战功,平贼军叛乱,那朕要封她宰相一职,便容易得多。许久之后,长叹一声,为她写好召令,让她择日出征。
“连你都走了,兴庆宫内霎时变得灯火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