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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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不见长安见尘雾
“好罢,玉环,那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杨国忠颇为无奈,只得摊手说道。
杨玉环放下手中牡丹,望着花树怔怔出神,仿佛在花树的背面,站着那个手持宝剑,头戴冕旒的年轻威武身影,而后面色转冷,不知是喜是怒,淡淡说道:“方常侍性子率直,不曾委蛇,以文武百官之秉性,有的是办法对付她,你只需推波助澜便可。”
杨国忠点点头,叹息一声:“那你也想想办法吧,不能让皇帝冷落了你。”说完便要转身离去,却是听得杨玉环疑惑说道:
“不过…”
“不过什么?”
“你们不是女人,未有我这般感觉强烈,陛下年轻时,也任过同中书门下三品,皇帝对方霖的态度,不像对待宠妃,更像对待…”
“对待什么?”
“像是对待自家女儿一般…”
数日后,文武百官再次上朝,登临兴庆殿,好巧不巧,方霖来时,竟是遇到杨国忠,杨国忠豁然大笑,对她抱拳道:
“竟是方常侍,数年不见啊,上次与方常侍初识,还是在剑南道,老夫任节度使时,而今再次相见,我为司徒,方常侍竟然官至宰相,真是人生际遇,令人唏嘘。”
方霖不知杨国忠所为何意,但自己两次在江湖上偶遇此人,一次陷害忠良,一次偷奸耍滑,尽皆残害之事,自然不会对此人有何好感,又想起自己师姐因他死去,剑南道百姓离乱,不禁胸藏火气,故而假笑一声:
“已有三年未见了吧,下官侥幸,救驾退兵,护得关内道太平,因功拜相,不知司徒大人有何作为,创何功绩,能得擢升,位列九卿。”
杨国忠哈哈大笑一声,却也不恼,反倒是点头赞道:“真乃英雄出少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昔日吴下阿蒙,而今已是令老夫侧目而视之人了。”
二人相视一笑,竟是客客气气,互相摆手,如朝廷肱骨,将相和睦:
“司徒大人请。”
“方常侍请。”
兴庆宫坐东朝西,紧贴东城墙而建,东城正门春明门便在宫殿一角,有禁军重兵把守。兴庆宫临近东市,街道繁华,故而皇帝登临花萼楼,便能与宫外百姓相见,听取民意,安抚民心,兴庆宫本是天宝皇帝发动唐隆之变,从韦皇后手中夺权,直至登基之前的藩王府邸,登基后感怀昔日之景,依旧将朝政搬来兴庆宫,在此地听政,兴庆宫便取代了太极宫与大明宫,成为天子府邸。
看着殿下的方霖,平淡冷清,却又掩饰不住眉宇间的英气,年迈的李隆基一阵怅然若失,恍惚间似乎见到了当年,自己与她师父二人励精图治,密谋政变,诛杀韦后,扶立父皇李旦登基的场景,那一年,自己受封同中书门下三品,受封平王,意气风发,大权在握,她的师父却受罪西逃,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几日兴庆宫外风和日丽,艳阳高照,几日以来,不见阴云,将方霖视若己出,带在身边,器重委以重任,见她心思敏捷,果敢善断,李隆基颇加赞许,心情大好,突兀宫外响起一阵晴天霹雳,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时乌云密布,阴霾遮日,而后淅沥淅沥,漱漱下起雨来,雨声绵绵,穿透宫内道道宫闱,层层防守,传到天子耳中,心里,令他好不皱眉,总觉得今日将有异变突生。
“陛下,臣等有表上奏。”
“臣等附议。”
“漱漱漱”兴庆殿上拜倒了数十名大臣,有人持玉笏,有人持竹简,或身着绿袍,官不及五品,或身披绯袍,是一部尚书,甚至紫金袍,官居三品,尽皆跪倒,同时表奏。
“尔等又有何事要奏啊。”
这突兀表奏的大臣,和那殿外惊雷同时炸响,既急促又贯耳,令李隆基心头烦闷,将手中奏折一掷,打算敷衍了事,宫内每日都有奏不完的事务,三省官员如车毂一般轮转,就没停过,可是车毂磨损了可以换,他这辛劳车夫就得一直不停的赶马鞭,赶到自己累死老死为止。
那跪下的数十官员,共同沉默片刻,由兵部尚书发起首奏,语气高昂:“臣等共议,揭发检举散骑常侍,同中书门下三品方霖为官不正,其任门下省期间,诏令审查不严,奏章签署不妥,于下不申威严权职,于上不行谏讽之职,其在位期间,胡作非为,混乱法度,未有宰相之使职所在,不应以宰相之职任命。”
“臣等皆附议。”
说罢内侍省总管收下数人表奏的奏折,上面罗列了数桩散骑常侍失职之处,要求皇帝革其职,罢其相。
群臣略哗然,四处私语,方霖立在场中,倒是还算安稳,知晓诸文武百官敌视自己,迟早会有这么一场弹劾落到自己头上,左右自己未有作奸犯科之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即可。
李隆基将奏折一一阅罢,不禁哂笑,表上所罗列之过,皆是可大可小之事,若是自己有意袒护,方霖根本无罪加身,若是当真犯下滔天大罪,自己如何也护不住他,这些人心知肚明,方霖拜相不过十日,根基不稳,如何有得能力权力左右国家大事,那些诏令审查不严,奏章签署不妥,实乃自己命她署名罢了,与其说是她之失职,不若说是朕之失职。
将奏折递给内侍,交由方霖,李隆基淡笑道:“群臣检数你之失职,你看看罢,可有什么要说的。”
方霖倒是真真切切将几本奏折看了一遍,一字一句细细琢磨,而后合上奏折,毕恭毕敬道:“臣才疏学浅,年微识轻,考虑不周,仓促武断,于国家重事确有疏忽失职之过,于规言劝谏确有遗漏不妥之处,臣感谢诸位大人审查矫枉,为国事恪尽职守,亦自愧能力不济,难堪重任,故而臣自请官降三级,辞去宰相一职,以兹隆恩。”
见她措辞言语恭敬,亦自愿降级,百官暗中点头,还算满意,若是她心中有数,不再干政,确也犯不着以死相逼。只是李隆基显然不在此列,百官以为此事就可平息下去,皇帝陛下却是仍旧一意孤行:
“很好,身居高位,既知过错,已实属不易,朕念你年少有为,谦虚恭敬,行事合乎大礼,便不削你的官职了,朕令你戴罪立功,可否领命?”
群臣面面相觑,大失所望,怎么陛下还是执迷不悟,一意孤行,莫非真的人到暮年,老迈昏庸了,当年英明能断,开创开元昌盛,受百姓爱戴尊称的“明皇”去哪里了。
殿下一阵唏嘘,便是方霖亦有万般不解,她并无当官之志,更无干政之心,此番顺势辞官回乡,正是她所愿,可陛下为何偏要留她在身边,许以高官厚禄,此刻方霖心中萌发善意,不愿见到朝堂之上因她一人,丛生争端,这些大臣多为肱骨,若是因由皇帝对她的宠信,遭到罢官,自己这干政之名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臣本布衣,游离民间,赖皇天之恩赐,幸厚土之照拂,得陛下知遇之恩,入宫庙,拜相位,实乃九生所幸,臣之于大唐,不过一介女流尔,陛下之于臣,有提拔点拨之恩,臣感激万分,临表涕零,欲肝脑涂地,以身报国,万不敢行混乱国家,残害生灵之事。臣知臣身年微识浅,才学不济,虽有报国之志,未有栋梁之才,故而臣扣请陛下,削臣相位,宰相一职,干系社稷,理应交由才德兼备,高尚之人,还请陛下成全,容臣辞去官职,回归故里。”
方霖一席话,本是肺腑之言,昭烈可见,跪在兴庆殿上,身影柔弱,青丝伏地,言语哽咽,殿上金鸟为之旋鸣,炬蜡为之泪干,好不令人动容。李隆基叹息不已,若是自己几个儿子能像她这般忠心耿耿该有多好,然而这般奇景放在文武百官眼里,却是又耻又怒,兴庆宫内,威仪皇城之上,怎容得一介女子伏地抽泣,岂非道德败坏,纲常离乱。
“哼,装模作样。”
兵部尚书冷哼道,对其这般模样尤为不齿,此番诸多漂泊官场半生之人,根本不会信方霖是一腔热血,满言肺腑,更不信她会主动罢官,只当此女故作羸弱,是为博取陛下同情。张侍郎忍无可忍,心知前朝前日,已不知有多少祸国殃民之妖女,以此装腔作势之态势,夺天子同情,害得朝堂之上面目全非,故而与诸官员对望一眼,心知举大事之时就在今日,不可任由她为非作歹下去。
“臣等检举,散骑常侍方霖,勾结后妃,朋比为奸,欺君罔上,图谋不轨。”
“臣等附议。”
又有数十人追随张侍郎,在兴庆殿上下跪请谏,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一五一十,勾勒出一幅散骑常侍在月黑风高之夜,偷摸进后宫,与宫内一位年轻的婕妤勾结,二人结盟,欲图爬上皇帝龙榻,共同把持朝廷与后宫大权的谋逆之事。
数十官员绘声绘色,竟是将场景描述的惟妙惟肖,令人难免信以为真,方霖此刻才感觉到害怕,原来百官根本未曾打算放过自己,既然陛下不肯罢相休官,便安插一个莫须有之罪,令她锒铛入狱。
“下官无意相位,已然请辞,尔等莫要栽赃陷害我。”
方霖只觉胸口有一股郁火在反复燃烧,任由荧惑相力澎湃沸腾,却无法将郁火压下去,自己一忍再忍,退避三舍,却因为一个女相位,为诸人眼中刺肉中钉,此刻不由得为自己名声辩驳,可是文武百官如何肯听她的,早已将她视作了兴庆宫内的狐狸,劝谏刺讽之声不绝于耳,朝堂乱作一团。
“够了。”李隆基大怒,一拍龙案,苍老的声音怒喝道:“说她勾结婕妤,证据呢?”
“臣有血证如山。”
却见一人身穿绿袍,居于下位,却是六品符宝郎,从袖袍中抽出一物,是一张四方丝帕,上面竟然沾染殷红血迹,符宝郎本是门下省掌管玉玺之职事官,却不知怎么参合到这等事情中来,只见他手捧丝帕,奉到门下高官官侍中手中,而后朗声道:
“臣秘密从婕妤宫中搜出此物,正是方常侍与那罪人盟誓之物,侍中大人可鉴,是否是方常侍字迹。”
门下省所有的折子都要经由侍中过目,他的定论自然很有分量,随着一声“正是”脱口而出,回旋在大殿之上,经久不息,将散骑常侍一招定罪。
方霖远远望去,那相距数十人之外的六品符宝郎,容貌年轻,面容阴沉,自己不认得他姓名,却是栽赃了自己一把,不由得无奈苦笑,根本无处说理去。
“陛下,臣才疏学浅,能力不济,不堪大任,臣无话可说,然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受陛下册封,日夜感激涕零,如何会做欺君罔上之事,望陛下明查。”
李隆基将丝帕铺开,捏在手里,蚕丝柔软,皱眉看去,但见那血迹却触目惊心,也不知是谁的,那婕妤自入宫后不过几月,自己尚未临幸几次,方霖做官时日更短,日日被朕带在身边,哪里来的欺君罔上,欲图谋逆,不过是一众群臣,惊弓之鸟,武后临朝称制,余威犹在,将方霖视作她罢了。
见此情形,冷眼旁观许久的杨国忠不由得大喜,如此文武百官,同舟共济的场面,在皇宫之内可是极难出现啊,此刻不将方霖置于死地,岂非浪费了大好时机,故而司徒大人上谏道:
“陛下英明神武,定能明察秋毫,散骑常侍以臣子之身,与婕妤相私,淫乱后宫,此乃罪一,常侍暗中结党,欺君罔上,此乃罪二,再者血书盟誓,其心可诛,罪同谋逆,此乃罪三…如此诸般罪过,昭然若揭,天怒人怨,尽失宰相之职,令我朝廷蒙羞,况有谋逆之罪,非车裂,绞首不可恕其罪过。还望陛下明断。”
“如司徒所言。”
“如右相所言。”
“杨司徒铁骨铮铮,犯险上谏,还望陛下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