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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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常侍论胡群贤异
方忆哑然,望着她洁净白皙的侧脸,见她神识游于阿鼻地狱,心中却无忏悔自责,不由得和煦一笑,轻声说道:
“那是因为你心中没有罪恶,胸怀坦荡,不曾有戒悔,自然不必担忧,死后与画上罪徒一般,下油锅,煎业火。”
“我也曾杀过人,不止一次…”
方忆一愣,杀人这般行径,便是以他之生平,见惯了长安城凉薄冷暖,却也未曾做过,方霖这般良善随和之人,竟也破过杀戒了么。
“你是逼不得已?你是行侠仗义?你心中悔过了么,你心中是否曾与这画中之人一样,有过罪孽深重,包袱加身。”
唉,方霖幽幽一叹,白帝城内,有人胸口染血,死在她剑下的模样,历经几年淡忘之后,却又再次浮现眼前,那人的确将她逼得走投无路,那人万般跋扈,不是她死便是我亡,或许她死后,回想自己的作为,也会有地狱般的罪孽,可那人抛却一切,离了尘世的弥留模样,却也一样凄惨。
见方霖不说话,方忆旋即释然,她是习武之人,门派弟子,虽抱怀坦荡之心,却难遇坦荡之人,有时候迫不得已,遇到穷凶极恶之徒,若是不去反抗,便没有性命了。况且,他带方霖来此地,也不是要她跪伏忏悔的。
“你说这地狱间的诸般面相,恐惧,悔过,狰狞,麻木,千姿百态,大不相同,没有真正见过地狱的人,画的出来这般景象么。”
方霖不解,回头望向他,却见他缓缓说道:
“便是吴道子自己,也是下过地狱的人。却说当时赵景公寺主持,请了吴道子前来作画,吴道子嗜酒,喝的酩酊大醉,延误了时机,主持以为他推辞不来,便请了长安内名气不如他的皇甫轸。”
“然而为赵景公寺作画,是一件莫大殊荣,吴道子得知此事,恼怒不已,担心风头被皇甫轸抢去,便买凶将他杀了。”
方霖瞠目,未曾想到吴带当风之人,竟也会嫉妒天赋不如他的人,作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酒醒之后,吴道子自然悔恨不已,心绪复杂,来到赵景公寺,将心中所有的善恶美丑,本我之相,融入了这幅画中,才有了这般绝世之作。”
“看开点,人世间万般罪恶,多的是一时冲动,失控犯下的,只要心怀悔过,便可自知。”方忆向一位兄长一般潜心开导她,终是让她心里好过了些,正欲感谢,却是听得扑通一声,身边跪下了一个老妇人,在第二幅地狱图下大哭忏悔。
方霖问她,这般悔过,却是有什么罪,那老妇人竟说,五年以前,她怀疑自己儿媳与京城贵族有染,觉得两个孙子容貌不像自己憨厚老实的儿子,竟一怒之下,将儿媳毒死,埋尸荒野,骗他儿子与孙儿,说是跟了野人跑了,而后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儿子失去了媳妇,终日浑浑噩噩,孙儿自幼丧母,遭人欺负,这五年过去,自己愈发悔恨,却又胆怯,不敢与孩儿说出实情,更不敢向官府自首。
老妇人身穿麻衣,年近六旬,看起来应是家境平平,手中揣着檀木珠子,跪倒在壁画之下,此处没有熟识她的人,没有她的家人,似是好不容易,褪去了平日辛苦伪装,终是得以解脱,在夜叉面前不住抽泣。
方霖叹息,寻常百姓家,本该和睦扶持,却也有这般触目惊心,不堪入目之事,而后日至暮昏,前来赵景公寺忏悔朝拜之人竟越来越多,竟也有衣着光鲜,家境甚好之辈,不顾家丑外扬,只想在地狱图前皈依,让自己受罪已久的心得以解脱。
“此生无法解脱,若是当初不行恶,一生坦坦荡荡,若是种下恶果,一生都要在惧怕中度过。”方霖叹息道,“自然,前来跪拜之人,心中多少有些良知。”
“方大人,这京都长安城,看似金碧辉煌,琼台楼阁,实际上不知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罪与恶,你一人在外,此时又身在风口浪尖,万万要提防谨慎,不可亲信他人。”末了,方忆一顿,面色怅然若失,“壁画上这地狱之景,不一定比人间险恶。”
方霖尚未来得及问他苏暖暖的事,他便自行离去了,但见此人轻飘飘的来,沉默默地走,不知目的不知由头,仿佛便是要带她见这绝世壁画,告诉她长安城内凶险,多加小心,仅此而已。见补阙方忆生性淡然,随和儒雅的模样,方霖竟不疑有他,不曾觉得,此人心中窝藏了什么罪恶,看起来七八分像个好人。
四月初一,例行公事,文武百官云集而来,到兴庆宫上朝,诸人面上自然,相互拱手,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是在看向身穿紫金袍,头戴长蹼帽,腰佩金鱼袋的方霖之时,会有奇异复杂之色。
半日早朝,文武百官奏明大唐各处大小事务,奏折雪片一般飘过,一一检阅,圣上深感疲惫,退朝后召了数位大臣,去南薰殿共议,其中便包括散骑常侍方霖。
南薰殿清新典雅,没有金幢之气,帝在上,一众群臣分列左右,方霖不敢托大,自是找了个靠边末位坐着,沉默不言,身侧数个大臣却是面面相觑,不敢置信一般斜视于她,方霖心中疑惑不已,不知自己又有何处违背礼数了,众人只是暗自哂笑,却无一人出言提醒。
“安禄山新败契丹,在范阳大获全胜,上奏表功,要朕封赏,众卿怎么看。”
陛下鬓发灰白,垂垂老矣,声音却是沉稳洪亮,一众官员左右环顾,商讨片刻,由吏部尚书回道:
“依臣所见,节度使大人治军严明,所向披靡,辽东契丹人一直以来,是我大唐心腹大患,以往桀骜不驯,难能降服,而今安将军横空出世,能将契丹治得服服帖帖,实乃为辽东之地,去了一块心病,臣等认为,节度使功绩斐然,应当封赏。”
“功绩斐然…?可是监军告诉朕,安禄山与契丹人签了合约,许诺每年赠他们五百绢帛,五百车马,三百奴隶,契丹人方才满足,息事宁人的,诸位爱卿,这便是治军严明,所向披靡?”
李隆基捋捋胡子,一字一顿,将“功绩斐然”四字拖得老长,其意不言而喻,一众官员尽皆哗然,各自小声商讨,方霖亦是暗自点头,这三镇节度使看起来不那么老实,上奏要赏,不过是把赏赐填补自己的贡品罢了。
众人平复,由兵部尚书带头,小声试探道:
“陛下,而今四海升平,中原大地风调雨顺,百姓富裕殷实,各地税收皆能交得上来,每年五百绢帛车马,于国库而言不算什么,但却能换的辽东之地一年安宁,若此事是真,不得不说,安大人此举也是两全其美之办法,实乃沉稳长远之计,若此事是假,此监军其心可诛是小,妄自贻误了安大人一番良苦用心,致辽东战乱再起,才是国家大损。”
方霖闻之心中骇然,莫非安禄山远在天边,离朝多年,在庙堂之上还有党羽么,这安禄山欺君罔上,颠倒黑白,兵部尚书却为他如此说话,对那三百奴隶视而不见,不也是大唐百姓么。更让她不解却是,李隆基沉默片刻,竟是点头赞道:
“尚书所言有理。”
诸人皆以为此事揭过,不再议论,未曾想到,皇帝环顾四周,竟是刻意寻到躲在角落里的方霖,朝她笑道:
“方常侍,不知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臣…”
“但说无妨,朕在宫内待的太久了,今日想听听不一样的声音。”
诸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怀鬼胎,正在揣摩皇帝用意,方霖授了他的意,心中生了三分底气,坦然说道:
“臣以为,自古以来,游牧民族都是国家第一大祸事,骚扰边荒,民不聊生,古之匈奴,自战国起,祸乱长城以北,直至汉末方才消亡,为祸五六百年,五胡乱晋,更是一片惨状,我等绥边之策,对于胡人而言,无异于以虎谋皮,养虎为患,长此以往,必生祸端。”
方霖深吸一口气,直言劝谏,行了一回常侍职责:“需当以暴制暴,如霍去病击匈奴,魏武帝破乌桓一般,伤其筋骨,游牧民族方能知晓痛楚,如安西高仙芝将军一般,发兵驻守,安西四镇一片祥和,不敢丛生战乱…”
“说话不分时机…”方霖话未说完,却是引起南薰殿内一阵骚乱,方霖心有不服,只得小声嘀咕一句:“兵部尚书大人也说了,而今大唐国富兵强,为何要惧怕那辽东契丹呢,任由助长其威势不是遗祸千年么,臣不解和约之策是何意…”此话却是引得殿内众人无端哂笑,若非皇帝在此,真要指着方霖评头论足了,方霖又气又是无奈,只得顿住不说,低眉不语。
“好了好了,张侍郎,你说。”李隆基压下诸臣喧闹,那侍郎顺势说道:
“无知妇…无知小儿,臣请谏,臣不以为然,那辽东契丹,并非凭空出现,实乃源自数百年前的室韦,靺鞨部族混合而成,隐于辽东草原饮马多年,不仅兵强马壮,便是心智亦是大大开化,实乃一股强敌,远非西域四国那些乌合之众能够比拟的,暂时怀柔,以图它日之计,才是上乘之策。”
“臣本以为,方大人去过回纥,是知晓草原铁骑凶悍的,而今空口大话,说来就来,说打就打,究竟是方大人生擒了一个可汗,便自认为铁骑羸弱,不堪一击了呢,还是好大喜功,居功自傲,又欲带兵出征,生擒一回契丹单于呢。”
张侍郎一番话,令诸人忍不住耻笑,非是在南薰殿内,陛下眼皮子底下,不好发作,只是这般群臣憋笑的模样,亦让方霖羞愧气愤,无地自容,却又强自按下怒火,心道忍一忍便也过去了,时间长了,群臣便不会这般捉弄自己。
“张侍郎,你过了。”李隆基不悦,出口指责道。
张侍郎瞬间变脸,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先对陛下一拜,又向方霖躬身道歉:“臣有罪,臣知罪,臣明日便去御史台领罪,然而臣之心赤诚为国,昭烈可见,臣但愿以死相谏,换得社稷一日和平,国家不被黄口之言祸乱。”
“无人说你有罪,诸位爱卿先行退下吧,张侍郎,你去处理封赏安禄山一事,方常侍,你留下。”
“臣领命,臣等告退。”
方霖坐在下首,神色落寞,暗自摆弄自己手中玉笏,初次上朝,手中无一纸奏折,心中无一句谏言,却是落得众人一番耻笑,便是空有报国之志,却也无处诉说,只觉得深深宫阙之中,太过波折,似乎的确不适合女子谏言,更由不得女子参政。
“怎么了,才第一天,便受不了了,你是不知,每个初入宫廷之人,度过了多少天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才能在皇宫内堪堪站稳脚跟,不被汹涌暗流冲的无家可归,并非因你是一介女流尔。”
却见李隆基默默批阅奏折,面含微笑,群臣散去,他的威仪竟也随之散去,若非黄袍加身,几如一位和蔼老人,看不出生杀予夺的痕迹,方霖不敢相信,自己竟是在天子身上找寻到了些许温暖,却又尤为不解,自己本无萧何之才,于治理国家而言不过平庸无为,他又为何要一意孤行,强留自己在身边,许高官厚禄,为他出谋划策。
“臣不敢,臣…尽己所能,为国事分忧尔。”
“你也莫要妄自菲薄,莫要遭那几人讽刺,便将自己退回纥大军的功绩忘了,实则对于安禄山一事,你说的没错,他们说的也对。”
李隆基年迈疲惫,捏着眉心,对方霖缓缓说道:
“契丹人日益强盛,实是大唐内外,除吐蕃与回纥之外,朕的第三块心腹大患,如此大患,自然不是凭安禄山一人,一朝一夕便能打下来的,况且涿郡一带发大水,冲散了千里沃田,哀鸿遍野,契丹人便是收到消息,才趁火打劫,安禄山此刻若是与之硬拼,粮草不济,民怨沸腾,极有可能引发辽东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