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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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兵不血刃哗变起
今时二月,天寒地冻,大漠始居塞北,仙娥谷更是寒冷,阴风彻彻,透体而来,方霖趁着夜色,太白相力内敛,潜行黑暗中,伸手搭在岩垛的石壁上,入手如冰块一般。
甚寒。
水珠滴落在方霖鼻尖,本是呵着热气,红彤彤的鼻子突兀像是针刺一般,几如冻僵,方霖伸手一摸,水渍已然不在,指尖碾碎的却是一抹冰粉,细碎如末,却又刺骨。
滴水成冰?
心中渐有不好的预感,方霖将墨剑反手持在身后,加快步子,轻踏向前,渐渐靠近岩垛洞口,几个头戴绒狄,身裹兽皮的回纥武士已靠在弯刀之上,沉沉睡去,身披甲胄的未央宫禁军亦哈欠连连,东歪西倒,此谷甚是诡异,明明干涸到没有水源,却也无星无月,夜里没有几分光亮,方霖耐心等待片刻,正好见着数个灰衣身影趁着黑暗,匍匐而来,欲图爬进洞内偷药,方霖冷笑,便知道这些武林中人不肯安分。
数个各色服饰,道袍模样,甚至僧人潜进洞府,有的武功高强,不知何时爬上那二十丈高的岩垛顶端,自上而下,御轻功入内,有人身手矫健,触地无声,却也安然入内,不过等到方霖翻进去时,不知是否白色衣裳太过显眼,亦或是天气寒冷,难以入眠,却有一回纥武士发现了她,正要大喊,却被方霖点穴阻止,心道好险。
偷偷摸摸爬进洞内的足有十数人,皆是一顶一的高手,甚至有些隐藏极深,都未在半月前的比武台上出过手,却是为了等待今日,进来偷药。十数人心照不宣,怕引来外边追杀,也不在洞内打斗,而是速速入洞,洞内虽有数十丈,却也拥挤,毫无光亮,偶有摩擦声传来,似有女修士在场,羞愤暗骂声细碎,不绝于耳。
突兀有胆大者,竟是点燃一柄火把,持在手上,霎时将古洞照得透亮,却见一人年约四十,身穿黑纱,头戴长璞冠,面相阴沉威严,方霖隐约记得,此人是什么“云瑶仙宗”掌门人,宗门远在河南道最东边的登州,遥遥可见万里大海,自称是“蓬莱仙岛”传人,武功高强,在沿海颇有威望,这掌门人冷喝道:
“诸位皆知,这龙涎神药百年方能产出一株,一株方能延寿十年,既是宝贵,却也无用,诸位家中无老叟,门派无长老者,还是莫要争了,反倒容易丢了性命。”
“我们不远万里来了一趟,还要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你说不争就不争?岂不笑话,依我看来,你这蓬莱仙岛都是仙人,还需要吃药延寿么,速速退出罢。”
说话者是一高瘦道士,年仅三十,长得英气逼人,两缕长须飘在胸前,离那中年掌门人不过数丈,却是愤而出言怒斥道。
那仙宗掌门人闻言冷笑,偏过头去,待到年轻道士放松警惕,回首却是飞出一串铁镖,将道士右目刺瞎,尖叫声还未出口,掌门人手起刀落,将他首级斩于地上。方霖见之冷笑,什么狗屁仙宗,不过是暗箭伤人的货色。
“你!”
那道士原是有几个同门师兄弟的,见他狠辣杀人,登时大怒,就要大战,那掌门人却是将手一推,淡笑道:“且慢,诸位请看。”
说罢把手中火把向前一扔,众人寻着火把光亮望去,前方竟是有一小湖,湖水波光粼粼,在昏暗火把下泛着淡淡蓝光,火把咯噔一声,并未落在湖水里,而是落在一块巨石上,与其说是巨石,不若说是巨雕,那石雕自湖水中盘旋而出,有成人腰身粗,而后一寸一寸,如这岩垛一般,向上盘旋,七转八扭,九曲连环,竟是足有数丈长,而在石雕尽头,竟是上下裂开,几如一张巨口,颌弓大开,向前撕咬。
“钟乳石。”方霖轻声喃喃道,她在门派中藏经阁典籍《异石怪峋》内见过记载,没想到世上真有此等奇物。这根本不是人为雕刻,而是这池中之水,一点一点,向上凝结而成,水中有石,溶解其中,千万年池水蒸腾,石析出水,便自己凝固成了这条石龙。
“还未完呢。”那中年掌门人冷笑一声,不知从何处又掏出一柄火把,将其点燃,向左一扔,堪堪又扔在一块巨石上,同样坑洼嶙峋,并不平滑,将火把卡住,两盏火光,将石洞照得通明,众人终是看清了洞内所有。
那左侧石块与右侧如出一辙,然而模样却是大不相同,两杆细如手臂粗的石腿,一根笔直,插在池水中,一根弯折,爪子堪堪触碰水面,石腿之上,却是一只双翅高展,翼长三丈的白鹤,鹤身鼓鼓,鹤腿却细长,鹤身之上竟然连细长的鹤脖与鹤首亦是栩栩如生,一支尖细鹤喙紧闭,足有五尺,却与那前探的龙首遥遥相对,似乎两只神兽自突厥人伊始,自草原伊始,便在神泉之上争锋相对,对峙了千万年,任由草原主人走马观花,换了不知多少,白鹤神龙亦不曾移步分毫。
“千秋白鹤,无爪龙,这便是鹤胥龙涎的由来。”
“鬼斧神工,真乃鬼斧神工。”
众人无不惊愕赞叹,一时间已忘了杀人越货之事。若说那石龙还可辩解,由池水中盐碱混合池水蒸腾至洞府之顶,滴落而成,亦说得过去,毕竟石龙无爪,滴成龙柱模样,却能接受,而这白鹤却是巧夺天工了,若非人为雕刻,怎么可能滴水成鹤,还是一只展翅神鹤,此时诸人沉浸于自然之美,竟是不信琴霁骗人,这鹤胥龙涎就应当是上界水之神信手捏造的。
“老夫有幸得见此等奇景,不虚此生了。”
一年迈老夫拊膺长叹,苍老的声音却是速速将诸人拉回现实,有人尖叫道:
“龙涎,涎呢,神药呢?”
“啊…”
诸人还未骚乱,却听得数声惨叫,竟是那云瑶仙宗掌门人趁几个年轻道士不备,在其心绪被石观勾走时,狠辣出手,杀人灭口,又将几人头颅割了去,道士同宗,来自山南道,本是年轻俊杰,大好前程,却付之东流。那拊膺长叹的老者怒喝声尚起,“你怎这般狠毒。”却被一阵惊呼声淹没,
“快看,神池中间有一个道台,台上有一株雪莲。”
众人顺势望去,果真在池水中央,有一块方圆五尺的石台,石台应与白鹤神龙一般,是池中盐碱析出铸成,石台两侧有两个指深孔洞,孔洞正对着头上鹤喙之端,与龙首獠牙,孔洞内尚有池水,沿两道淡淡沟壑注入台心生长的雪莲根内。
那池中之水浓郁浑厚,一点一点攀附在神鹤与白龙上,刻画出一圈一圈年轮,沟壑不平,粗糙坑洼,真如鹤羽龙鳞一般,还有那石台层叠,几如莲花道台,孕育的雪莲在池水反射火把微光下,竟泛滥出五光十色,灿烂夺目,让方霖一阵失神。
“我明白了,池水凝聚了仙娥河万年灵气,而后经由这两尊石像反复凝结,提炼,一百年方才滴落一滴鹤泪与龙涎,落在道台上,尽数没入莲花根,让原本普通的雪莲蜕变成延人寿命十年的神药。”
那说话之人哈哈大笑,似是为破解了自然之理而喜悦,说得绘声绘色,便是方霖亦被打动,竟有了欲念,想要摘了神药,去为年岁颇长的师尊续上十年。
笑罢便纵身一跃,趁诸人还未反应,就要去抢神药,不过那弟子太过年轻,一个老尼冷哼一声,甩动拂尘卷住年轻人脚踝,一声惨叫顿起,拂尘已是染血,弟子坠落地上,被周遭数人砍成肉泥。
血水如溪,涓涓而流,顺着沟壑灌进神池,十丈宽的山洞内已是刀光剑影,早已大打出手,抢夺雪莲。方霖见状不由眉头一皱,该死的,一帮蠢货这便出手,焉能不知刀斧手早已守在洞外,方霖想也不想,神药不是他们有命消受的,十成太白相力凝聚,拔腿便向洞外逃去。
“好险…”
方霖躲得很远,见到那杀败洞中诸人,一身染血的云瑶仙宗掌门人,手握雪莲出洞,正欲纵歌而去,便被数百列阵在此的禁军射成筛子,不禁一阵后怕,而后陈玄礼进洞,认出了那几个门派的衣服,手起刀落,将随同而来的门派弟子尽数株连。亦有人抵死反抗,却不是三千禁军敌手,纷纷伏诛,一时间宁静寂籁的仙娥谷惨叫声连连,久久不复平息,圣地染血,尸横遍野,那太子李亨与葛勒可汗自始至终便未从帐中出来,一众武林门派之人纵有求情者,却也被门派长老拉住,诸多高手神色复杂,密谋声暗流涌动。
方霖躺在十几丈外一处岩垛之顶,仰头叹息,目露悲哀,如此下去,用不着可汗出手,中原唐人便要自相残杀了,这该如何是好。
雪莲还未成熟,竟又被太子送回洞内,受龙涎滋养。方霖见之皱眉,太子根本不知,这雪莲是假的,真莲伴生,实则藏在水里,不见天日,可汗没有告诉他。
岩垛深寒,方霖躺在山顶,浑身疲倦,正欲睡去,却是被冻醒了,此刻她守在此处,只想等一个结果,无论可汗是否出手,祸乱是否降临,亦或是这群武林高手是否哗变。
第二日破晓,一丝温暖曙光照在方霖冻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将她唤醒,却是见到可汗不知授了何意,竟命手下武士点燃篝火,去焚烧昨日斩首的一众门派弟子尸体,顿时焦肉味冲天,弥散遍野,便是躲在岩垛顶上的方霖也闻得到,不禁心中一凉,这可是人肉,果然有门派坐不住了,一个年轻弟子不顾生死,站起来怒喝:
“太过分了,竟焚烧我等道友尸首。”
古往今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受罪斩首实属命数,可这一些受到株连之人,本是无罪,此刻连葬身之地都没有,却留不住一具完尸,一众年轻弟子难免心有戚戚焉。陈玄礼即刻出帐怒斥镇压,但那个年轻人被数百门派中人围在中央,自己却是不敢提刀进去,不消片刻,又有年轻人受到怂恿,不惧强威,愤然怒喝:
“大将军杀罪人便矣,何故让胡虏焚我同僚尸首。”
“是啊,太过分了,回纥蛮夷说烧便烧。”又有数人陆续站出来。
“我家表妹何罪之有,那洞进都未曾进过,就被你诛杀了。”
来的门派多是中原武林,渊源上同气连枝,错综复杂,又多武林世家,尝尝数个门派之间,有着许多表亲兄姊,时常往来,陈玄礼本欲杀了那几个偷药的门派,尽数株连,以儆效尤,杜绝众人非分之想,却不知这一杀已是让许多弟子怀恨在心,家中表妹兄长无故遭祸,已是令人不满,回纥可汗无故纵火焚尸,如何能忍,顿时群情激愤,哗变四起。
“回纥人性嗜血,这是要吃我们中原人的肉。”
“大将军太过令人失望,遥想当年李靖王爷在世,胡虏肝胆俱裂,焉敢在我唐人面前动人尸首一根汗毛。”
“大将军软弱,只敢杀唐人同僚,不敢与胡虏铁骑为敌。”
“大将军实乃回纥同党。”
此时诸多门派长老已是煽风点火,将一众门派俊杰尽数煽动,起势反抗,若是普通布衣,在陈玄礼面前岂敢造次,可这些年轻郎俊,哪个不是家世赫赫,厌倦官场,故而加入门派,游山玩水,性子自然是桀骜不驯,而今数百人蜂拥而上,相互壮胆,已是不将陈玄礼与三千禁军放在眼里。
“走,大将军无用,我等亲自到回纥可汗面前讨个说法。”
“回纥铁勒残暴无比,今日焚尸,明日便要将我们尽数杀了。”
“不可不反抗。”
“亦要去太子殿下面前讨个说法。”
陈玄礼万万没有料到,防了半个月的葛勒可汗未曾动兵,而这些乌合之众的武林门派,却是悉数先反了,只是这群乌合之众虽然各怀鬼胎,人心不齐,然而武功上却是各个好手,单凭三千禁军怕是镇压不住。陈玄礼握剑的手略有颤抖,不敢在此地久留,转头便走,要去帐内与太子李亨商量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