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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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迢迢万里回纥行
却说方霖在坐忘谷中得到感悟,悟出了长孙师祖开辟坐忘谷,开辟深水潭的本意,虽不完全,却也了然。天上星辰悬于苍穹,相去何止万里,根本是可望而不可即,莫说将仙宫建在昆仑山,建在祁连山,便是建在南天门上,大道星宫里,也不可能触及星星分毫,人之一生,谁又不是在世间漂泊,苦海浮沉,好好睁眼看看所处的凡世,有多少面坐忘谷深潭一样的镜子,足矣让人看破红尘。
故而方霖内视,视己不足,视己弊弱,在坐忘谷内苦修数月,结合一年前祁连山上神秘热泉的不破不立,结合在永溪乡救缘道惜的数次力竭,潜心打坐,终于是将辰星相力突破至了小成。
陆远见方霖难得这般认真,便也收起了花花心思,在坐忘谷内四处探寻,寻求突破之道,终于是在内谷凿开的那处山洞内,洞底两口棺材左侧一尊,内里发现了一处暗格,暗格内竟藏有一片油浸过的竹简,竹简上仅刻着一句话:
剑谱与法,一分为二,道力大弱,合二为一,伏尸千里,后人慎记,后人慎记。
陆远不禁气笑,好你个阮嗣宗,将秘密暗藏在这个鬼地方,此处人烟罕至,本就隐蔽,况且不是昆仑仙宫弟子,却也进不来,便是仙宫弟子,见着阮籍与祖师的亲密关系,也不敢擅动他的棺椁,所以方霖根本不知道剑谱之上还藏着秘密,便是自己掘地三尺,才将其翻了出来。
这剑谱说的自然是《穰苴剑谱》无疑了,法,莫非正是田穰苴所着兵书《司马法》?曾听闻霖儿所言,这本《司马法》是与剑谱放在一处的,两本书不知用了什么纸张和油墨,随同霖儿在九龙江里浸泡了几天几夜也未湮开损毁,难道这是田穰苴亲作,春秋末年传下来的真迹?
陆远将久违的《司马法》掏了出来,与剑谱放在一起,此书自方霖赠给他起,读了几遍,就再未如何看过,此刻依照阮嗣宗所言,这两本,原来是一本书,只不过是被人拆开了?
只觉天方夜谭,却又欣喜过望,自己苦苦修炼了几年的剑诀,任凭他如何喜爱,视若珍宝,可它始终是一本平庸秘籍,内里招式新颖,威力却太过泛泛,要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如今只要将这二书合二为一,料想便如阮嗣宗所言,伏尸千里,独步武林了。
光阴似箭时光飞逝,不消片刻便过去一月,山洞前摆满了一堆竹简,皆是坐忘谷内阮籍珍藏,陆远几乎尽数翻了个遍,根本未曾找到将两本奇书融合的方法,而自顾翻看这两本书,欲图扦插,却又自觉诠才末学,黔驴技穷,一月过去已是一筹莫展。
一本是剑谱,一本是兵法,二者风牛马不相及,南辕北辙,字里行间皆是大异,现在陆远相信,剑谱原本只可能是田穰苴自己分开的,根本不可能是阮籍所为,他能从两书之间发现蹊跷,已是天纵奇才了。
如此只能等汗牛充栋的方霖出关,仰仗才女满肚子的经史子集,谁知方霖甫一闭关便是过去数月。坐忘谷内春去秋来,斗转星移,已是步入岁末,下起漱漱雪花,陆远不禁感叹,这般四季如春之地亦会下雪,看来强如昆仑仙宫之主找寻的地方亦不能违逆自然之理,只是不知外谷的绿潭此刻是否结冻了,那进出坐忘谷确实要废一番功夫。
五色鹦鹉不再绕树三匝,亦不再偷吃药果,亦惧严寒,此刻躲进茅草屋内避雪,茅草屋本有两间,一间是炼丹房,一间是二位古人卧榻,方霖便在卧榻之上打坐,陆远从炼丹房内搬来一口炉子,就地炼药,威胁那只杂毛鸟,莫要偷吃药丸,不然将它煮了,以作药用,左右在此半年,也未尝过荤腥,整日尽是斋食,见着拔毛鹦鹉就像闻着肉香一般。
天宝十三年了。
陆远叹息,陛下已是古稀华发,任他精神抖擞,美人在卧,此刻也是江河日下,不知还有几年好活,当今太子李亨世人尽言他平庸,若是诛韦后清宫室的陛下崩了,不知宫廷变故是否会再起,天下是否又将掀起腥风血雨。
方霖终是幽幽醒转,吐出一口浊气,霎时浑身绿光大盛,将整个屋子照亮,将陆远照成一块玉简,而后辰星相力内敛,光芒隐退,浓郁真气渐渐稳定下来。
“《穰苴剑谱》…”方霖皱眉,亦未曾想到还有这等密辛,思索许久,依旧觉得佶屈聱牙,百思莫解。“凡战之道…这剑谱与兵法之间,的确有古怪,骈体相凑,音音相合,乍看过去天渊之别,实则有着许多巧合。”
“短时间内,我也无法将二者合而为一,不过…”方霖抚额皱眉,许久苦笑,“我料定苦思是无用的,这需要一个契机,看破其中奥秘的契机,用净因的话说便是万发缘生,皆系缘分。”
陆远无奈,总不能从此便弃了《穰苴剑谱》,虽说葛清派也有剑术,可葛连真人未收我入门,擅自偷学总归惹人诟病,况且得知《穰苴剑谱》原本可伏尸千里,并非烂俗,也算有个念想。
“子迁,我料想阮嗣宗便是能将这二书合一,也未去做,反倒是将秘密藏之于棺内,应是不想让这等凶狠剑法重现世间的,而田穰苴戎马一生,又如何不知自己所创剑法之利害,他应是晚年宅心仁厚,不想世间因他饿殍遍野,故而将剑谱拆开的。子迁,此事非善,莫要强求。”陆远闻言叹息,此事便搁置了下来。
次年春,方霖与陆远自坐忘谷出关,骑了骠马,向回纥草原而去。回纥汗国远在漠北塞外,距江南千万里,二人策马直行,费了足有一月才到达关内道,关内道辖阴山以南的所有河套地区,内置安北都护府,只是如今回纥与大唐称兄道弟,宗藩意味甚浓,都护府比之以往戍守突厥各部时松懈了许多。
路过朔方郡,遥遥望见黄沙之上的数座孤城,方霖本想去九原拜见郭子仪,突兀回想起来一年多前,他回汾阳丁忧了,料想应是未在府上。
二人在都护府内置办了通关文牒,翻过黄河,向北而去,一路鲜有人烟。本以为大漠之行理应甚是枯寂,却未想到甫一出塞,经由呼延谷时,便见到了老熟人。
“臭虫,冢中枯骨,不久之后你必死在大漠异域。”
一身白袍的周亦染站在山谷河畔,挺身而立,似是与人隔河相望,指着河水对面破口大骂,这呼延谷是一道由黄河支流昆都仑河冲刷而成的天然山谷,昆都仑河自阴山而来,流经九原郡,注入河水,两侧皆是断崖耸壁,是为天险,战乱时,朔方节度使领兵在此排兵布阵,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而今唐庭怀柔,与回纥打开草原丝绸之路,呼延谷便成了重要的漠北商路,有“参天可汗道”之称。
天可汗自然是太宗,自他雄才伟略,灭突厥之后,铁勒各部请求开了这条道路,远来朝拜长安,太宗固然堂而皇之,将自己比作狄,夷父母,示意天下各族,其乐融融,只不过未过百年,突厥又反了。
“区区小虫安敢腾龙化雨,本王今日要废你武功。”
只见周亦染催动轻功,在并未多深的河谷之上腾挪,跳到对面,就要追之那碧天王上去。
“聒噪傻鸟,叽叽喳喳一路,莫不是要事在身,本王与你鱼死网破。”
碧天王黑袍凌厉,闻言似乎极不耐烦,见他过来,袖袍一挥,真气涌动,隐隐有一条青龙翻腾,将河水卷起,扑向周亦染。周亦染拍出朱雀掌,震散水花,正欲再行追去,却听得身后马蹄踢踏河水声音,回头看见绫罗白衣的方霖与布衣袖衫的陆远二人策马过来。
“你们怎会在此处?”周亦染方才记起一年前采茶祭二人俱在,皆知鹤胥龙涎出世一事。“莫非是葛连真人命你前来大漠夺药。”
不知周亦染为何对葛清派念念不忘,但回想起那日夜黑风高,陆远便觉得这厮素来心怀不轨,“真人无意身外之物,我与霖儿不过是来凑凑热闹罢了。”
“这神药的确是真,然而想要染指,你二人便早早放下心思罢,年底葛勒可汗早已下诏,将百年一遇的鹤胥龙涎进贡长安,献于皇帝,以图大漠南北百年祥和,朝廷对此很是重视,据说派遣了陈玄礼亲自领兵前来。”周亦染淡淡说道。
二人对视一眼,未曾想到陛下使臣竟是龙武大将军,想来也是确保万无一失,如此别人可算是为看客了,周亦染叫他们神色疑惑,复又说道:
“你二人莫不是消息闭塞了吧,葛勒可汗借此机会,在这月大摆宴席,欲图为账下唯一的小公主招亲,太子李亨本是与陈玄礼同为使节,一同为陛下请药的,闻此消息,将广平王也带了来,这般下来,神药我们无力争取,得见一场异域大婚也算不虚此行。”
听周亦染说,便是认定这桩联姻成了,二人点点头,和亲自然是好,只不过为何回纥可汗是为女招亲,而不是送嫁长安,莫不成内里还有什么蹊跷。
而后三人结伴前行,得知万贺门派了他与碧天王来,二人却是素来不和,在都护府大打出手,守城将士恼怒,将他们轰出城去,却见一年过去,周亦染已脱了永溪乡时的愁绪,恢复了往日嬉皮笑脸的性子。
“这出了呼延谷,翻过阴山,向北一路望去,尽是茫茫草原,沃野千里,水土丰沛,可却一座城池也没有。”三人行了一日,已过大唐边境,踏入回纥,顺着稀疏可见的商队痕迹北上,陆远见边塞雄阔,远胜江南,不由得心生感慨。
“有也是有的,只不过稀少,等过了鄂尔浑河,你便能见到单于城了,料想这回纥人举国所建的可汗牙帐,应该是雄伟壮阔的。”方霖笑道。
“回纥而今强盛,葛勒可汗统领十部,命大唐和粟特工匠建立的牙帐自是如塞上江南一般,向来繁盛,人群往来络绎不绝,尤其是…”周亦染说着说着,突兀捏着下巴,怪笑起来。
“尤其是什么?”见他似是对回纥王庭有所了解,方霖不由得好奇问道。
“尤其是回纥人推行奴隶制,不知多少人贩子从天下各地抓了奴婢少女过来,送到单于城买卖,有辽东三国的,有安西异域风情的,还有一些降为贱籍的突厥旧贵族,甚至远在西边,因战乱被抓来的大食女子,便是关内的长安人都有,种种姿色,样样具备,嘿嘿嘿…”周亦染笑容愈发浓郁,在马背上起伏发抖,竟是双手握不住缰绳,差点从马鞍上翻落下来。
方霖闻之鄙夷,早知他死性不改,原来火急火燎从淮南赶来,还与碧天王打散,竟是心里打着这番如意算盘,不由得聚拢荧惑相力于掌心,狠狠拍在周亦染马背上,宝马吃痛,屁股上烫出个大窟窿,仰天嘶鸣一声,蹬直马腿便奔腾而去,呼啸生风,卷起一片黄土。
“干什么,干什么…”马儿噔噔远去,不听周亦染号令,将方霖二人远远甩在后面,方霖见陆远唇角抽动,掩饰不住笑意,不禁恼怒。
“怎得,你也想见识见识单于城的多种风情?”方霖怒目圆瞪,回忆起周亦染这厮曾带着陆远厮混淮乐坊,不禁颇为不满。
奴婢贱人在唐律中是合法贩卖的,《唐律疏议》中记载: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大唐显贵通常蓄养官妓家妓,多是锒铛入狱的罪犯家眷,婢产子,仍是贱民,归其本主所有,可以说永世不得翻身。大唐律法尚且如此,更何谈回纥蛮夷。
“世间百姓,孤苦贫弱者甚多,同样是人,却因出身不同,所处境地天差地别,我知世人皆醉,我独醒亦无用处,不过若是我为一方太守,当会竭力护得一城百姓有衣穿,有饭吃。”陆远知晓方霖心地善良,见不得世间不平事,一如他见不得家中奴婢受人欺侮一般,此番话倒是出自肺腑,令她侧目,将周亦染的混账行径翻篇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