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作者:菜园子里种花 | 分类:古言 | 字数:95.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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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三十年
阿柔定睛看去,原来是那奉命剿匪的老者,连忙躬身施礼:“晚生有礼了。”
老者问道:“你从哪里来?”
阿柔指了指花厅的方向:“那边。”
“要到哪里去?”
“回去。”
老者意味深长的望着她:“你可知道,那花厅之中因何会聚集了那样多的青年才俊?”
阿柔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之前那个叫做吉吉的侍女和老彭头儿开玩笑的话:“莫不是这家王爷要招女婿?”
“哈哈……”老者笑起来:“你说对了一半。”
“哦。”阿柔讷讷的应了一声。她只想早些完结此处之事,一身轻松回北国去,其他的事实在不感兴趣。
老者对于她这样淡漠的反应倒是十分意外,问道:“难道你不想知道另一半是什么?或者你不愿意娶倾城郡主为妻?”
“嗯。”阿柔点头。
“哈……”老者脸上的笑容僵住,指着阿柔:“我倒是没看出来,好狂妄的小子。难道我的倾城还配不上你这个跑山走私货得小子么?你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在我西邦,走私货若是被抓到,是要砍脑袋的?”
阿柔躬身:“王爷误会了,草民自知出身微贱,如今能得王爷恩典,侥幸逃得余生,已然感激不尽,如何还敢再肖想旁的。”
那老者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些:“算你小子有自知之明。不过,我一向开明,只要我女倾城愿意跟你,我是不会阻拦的。你若成了
我的女婿,从此在我这肃王府里使奴遣婢,一呼百应,享不完得荣华富贵。可比你风里雨里跑山贩私货要舒服的多。要是愿意做官,
凭我的身份,给你弄个一官半职犹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
怎么样?你还要走吗?”
阿柔点头:“草民生来命薄。”
老者有些微怒:“你小子怎这样固执,简直和那老古板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忽听对面高亭之上传来叮咚一声琴音。老者顿时犹如泄了气的皮球,冲着那高亭道:“萧使,你现在得意未免太早了
些。”
说完转向阿柔:“跟我来。”
阿柔问道:“做什么?”
“带你去见一个人。”
阿柔能说不去吗?话说不远不近跟在这位肃王爷身边的人,可都手按在刀鞘上,随时一副拔刀相向得架势呢。她跟在那王爷身后
,穿过一座小石桥,步上假山之上的高亭。只见厅中摆着一张素琴,以为白衣白发的老者盘膝坐在琴桌后。琴桌上,一头儿供着清水
竹枝,一头儿摆着博山铜炉。
听见脚步声,老者雪白的眉毛动了动,接着不紧不慢的拨动琴弦,弹起曲子来。
阿柔在汉园之时,曾经粗浅的学过些音律舞蹈,此时倒也并非全然听不懂。尤其是这老者,年纪虽大但气质娴雅,举止从容,和
她记忆中公子的模样竟然有些相似。
她站在那里静静的聆听着那琴曲,脑海中却仿佛看见献年老时的样子。若能和他白首与共,此生足矣。
等那老者一曲曲终,肃王爷指着阿柔道:“这个就是我和你说起的那个小子。你看如何?”
老者抬起头扫了阿柔一眼,垂下眼皮微微一笑:“错了。你错了,我也错了。”
肃王爷问道:“什么错了?”
老者笑道:“这里只有一个女孩儿和两个行将就木得老头子。所以,你错了,我也错了。”
“什么?”肃王爷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的指着阿柔:“她,竟是女孩儿?”
老者点头。
“这怎么可能?”肃王爷将阿柔看了又看:“南国的少年人不都长这个样子吗?”
老者反问:“谁告诉你她是南国人呢?”
阿柔点头:“您说的没错,我并非南国人,我是北国人。”
肃王爷望着那老者:“如此,还是我输了。我说话算话,即日便着人送你回东邦去。不过,留生是我西邦人,不能和你一起走。
”
老者望向肃王爷:“你为什么还是这样固执呢?你也知道,留生在你这里的处境并不好,你又何苦非要留下他呢?难道非要看着
一个好好的孩子毁了你才高兴?”
肃王爷有些意动,反问那老者:“难道你不怕他到了东邦,心怀异动,对你东邦不利?”
老者道:“百无一用是书生。离开西邦,留生就不再是后王孙,只是个普通的书生而已,又能干什么呢?于我的意义却不同。他
是我唯一的弟子啊。你我相处了大半辈子,难道就忍心看我归国之后,孤独终老么?”
肃王爷想了想,点头道:“那好吧。你们一起走了便是。”说着神色落寞了起来,话锋一转:“说实话,咱们相处了一场,这乍
然说要分离,我这心里还有点儿空荡荡的舍不得。”他看向阿柔:“这孩子问的对,你说我半生戎马到底为了什么呢?”
老者沉默:“为了家国天下。”
“哎……不说了。”肃王爷吩咐人:“摆酒。喝一场少一场了。今日就当给你老萧践行。此一别,今生恐怕咱俩都没有相见之期
第103章 三十年
了。”
那老者也有三分动容:“如此,舍命陪君子了。”
阿柔见状,正要开溜,肃王爷一眼看见她,低喝道:“那小子站住。”说完了才想起她原本是个姑娘家来着,顿时有些气不打一
处来:“你这丫头啊,能耐不小。我常年打雁,没想到今日让你这个小家雀给啄了眼。过来,罚你给我们两个老东西倒酒。”
萧使摆手道:“算了,别再把人家孩子吓着。我们两个喝还自在些。”
“不行。这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
酒菜很快摆了上来。肃王爷走过去扶瑶琴后坐着的萧使。阿柔这才发现,萧使得双腿不良于行。阿柔走过去帮肃王爷将他扶到座
位上。萧使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叹谓道:“老了,真是老了。”
说是让阿柔斟酒,可是没等阿柔拿起酒壶呢,肃王爷亲自给萧使斟了一杯:“说起来,这世上我最对不起得人就是你了。你救过
我的命,我却关了你三十年啊。”
萧使也有些动容:“三十年啊,一晃眼就过去了。可叹我一生抱负,无一实现。一辈子就这么匆匆的过去了。”
肃王爷又给萧使斟一杯酒:“别恨我,我也是没办法。有些话,我本来以为只能将来对着你墓碑说上一说了,没想到还能有今日的机会。萧使啊,怪就怪你才华盖世吧。若是让你成了东邦帝王,你东邦定然强盛。到了那时,叫我三国何以自处?”
萧使低笑了一声:“是祁烨和齐豫连同你一起算计我,陷我于此的对不对?”
肃王爷点头:“就知道瞒不过你。”他擎起酒杯来转头看见站在一旁的阿柔,拍着身边的位置:“过来,坐下陪我们两个老东西喝一杯。”
萧使也跟着点头,并且给阿柔倒了一杯酒。
阿柔走过来,正要坐下。萧使道:“不对。当年回雁楼上,坐在我对面的是齐豫。”他看向肃王爷:“你坐在我右手边,祁烨坐在我左手边。”
肃王爷点头:“对的,对的。”起身换了地方。然后向阿柔道:“你是北国人,应当坐在老萧对面。可惜还是空了一个位置啊……”
“唉……”两老不约而同的叹息了一声。
萧使拿一根筷子,轻轻敲击起面前的碗碟,低低的哼唱起来:“碧玉高楼临水住。红杏开时,花底曾相遇,一曲阳春春已暮。晓莺声断朝云去。
远水来从楼下路。过尽流波,未得鱼中素。月细风尖垂柳渡。梦魂长在分襟处。”
他的声音暗淡中带着嘶哑,雪发霜眉,平静中淡淡晕染开无边的凄凉。
肃王爷听完他一曲,黯然道:“这曲我记得,是当年齐豫所唱。你我来日无多,还想那些做什么?平白的伤感。”
萧使反问道:“难道你夜不能寐之时,就没有想过吗?”
肃王爷再次沉默,许久点了点头:“不瞒你说,年轻的时候还不觉得怎样。越是上了年纪,夜里就越是难以安眠。脑子里来来去去,总是想起少年时的岁月。即便是睡着了,梦里也常常故地重游。可是好多次,明明你们三个都在那高亭之上笑谈。等我走近了,却只剩下我孑然一身。再回首,那亭外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萧使叹道:“都怪当年我们太年轻啊。”
肃王爷点头。
萧使意外的看着他:“有生之年,我竟能看见你韩肃点头承认自己的不足,莫非日出西山了?”
肃王爷笑道:“我记得你原来不这样得。”
萧使也跟着笑:“阶下岁月寂寞,难免时常回忆一下旧事来打发时光。时间久了,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我是谁了。”如果不是阿柔亲耳听到萧使说肃王爷囚禁了他三十年,肃王爷也承认了。看着眼前的情景,阿柔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这两位老人一东一西,曾经是宿敌对手。
肃王爷又给萧使斟了一杯酒:“当年四人,齐豫文采最好,聪明绝顶。却也是最早去世的。天妒英才,诚不欺我。祁烨文武兼备,锋芒最显,却也英年早逝。听说连尸骨都没有找到。我最差,论武功不如祁烨,论文采不及齐豫十分之一,论胸怀和城府……”他苦笑一声:“倘若有你一半,也不至于沦落到这黔安郡来,做个小小的封地之主。”
他将自己的酒杯也斟满,捧起来:“老萧啊,倘若没有回雁楼那一场夜宴,倘若齐豫不病死,倘若祁烨没有遇伏身亡,倘若你登基为东邦之帝,如今的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萧使摇了摇头:“不知。”
他拿起酒杯和韩肃碰了杯子,却并没有喝,而是将那酒缓缓的倒在了地上:“齐豫不是病死的,是中毒而死。”
萧使面不改色的,也将手中的酒缓缓倒在地上:“祁烨……”他没有说下去,但双方都已经明了。祁烨遇伏也是场阴谋。
“你因何不杀我?”
“你因何没杀我?”两位老人几乎同时看向对方,同时问出这句话,又同时一愣,接着同时摇了摇头。
韩肃先开口道:“是有个人,为你求了情。”
萧使垂下眼皮,问道:“谁?”
“八两。”
萧使浑身微不可见的一颤,片刻之后两行浊泪从眼角溢出:“果然是她。”
“瞧你那点出息。”韩肃望着萧使,脸上露出讥笑之意:“早知道你这般不堪,我也就不用白费三十年的粮食养着你了。”话虽如此,可他眼底的落寞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阿柔在一旁暗想,也不知这八两是何许人也,竟然能让这样两个老人同时动容。
萧使好不容易略略平复了一下心绪,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问道:“当年你被困屠龙地,知道自己是如何全身而退的吗?”
韩肃犹疑道:“是她救了我?”
萧使点头。
韩肃沉默了半响:“那她人呢?我后来无论如何找不到她。”
萧使道:“死了。她当时怀了孩子。为了救你失足落下悬崖。我亲手将她葬在屠龙地旁边的枫树下,三十年过去了,也不知她的坟头如今还在不在?”
韩肃豁然站起身来:“孩子呢?那孩子呢?”
萧使斜眼睨着他:“你傻啊,当时她怀的孩子月份还小,根本就没显怀。就算是那孩子生下来,你觉得能活吗?”
韩肃颓然的跌坐回椅子里,喃喃道:“那孩子一定是我的。”说完猛然将面前的杯盘扫落在地上,爬在桌上嚎啕大哭:“我糊涂啊,我糊涂……枉我怪了她那么多年。”
萧使就那样静静的看着他哭,期间甚至自斟自饮一杯。看见阿柔干坐在一旁,他还夹了一块子菜给她。
阿柔看看哭的稀里哗啦的韩肃,又看看云淡风轻的萧使,脑袋里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又似乎装着一团浆糊。她忍不住向萧使问道:“先生,你们说的齐豫是谁?祁烨是谁?八两又是谁?”
萧使略略抬起眼皮,看着阿柔:“你从北国来,竟然都不知道齐豫么?”
阿柔摇头:“不知。”
萧使又叹一声:“唉……齐豫啊,齐豫,枉你才华艳绝天下,也不过虚名尔。才三十年,就湮灭无声了。”说话间,他的形容也似乎憔悴了不知多少:“恐怕我也比他好不了多少。就算回归故土去,谁又还会记得我呢?”说着,他话锋一转望向恸哭的韩肃:“韩肃啊,韩肃,你如今何看似在哭她,其实是在哭自己。又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