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师
作者:苏三 | 分类:其他 | 字数:30.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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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莲花生佛面(五)
她再遇到于修,于修已经是七十岁的老先生了,儒雅而温和的脾『性』,丰阳城中数一数二的老师,从丰阳城出去的所有学生,没人见他不行礼恭敬的。
那一天月『色』冷冷挂着,七十多岁的于修再次踏过岳华池的桥,他的步子已经不如过去轻快,潇洒和玉树临风那样的词早已从他身上褪去,他佝偻着腰,胡须全白,脸皱巴巴的快要看不出五官,说话的时候还没开口先不停地咳起来,那声嘶力竭的咳似乎能吐出一颗热腾腾的心来。
但是她半撩着裙角,『露』出一双藕白『色』的脚玩闹着拍打着水花,低头和池里的游鱼笑着说话,爽朗笑起来的时候一抬头便看到了他,多年前的记忆早已呼啸而去。她只是看着那个被人搀扶的老先生下了桥,步履缓慢地朝着远处走了,她坐在那里,一颗心像被活生生挖出来一样的疼,她捂着自己的心脏在岳华池便失声痛哭。
声音一点都不凄婉好听,尖利刺耳到吓跑了池里的游鱼。
过了七天,那疼才渐渐消去。她不疼了,在一个她觉得会乔阳似火的日子,整理下罗裙,仔细梳了一头黑发,拎着一个竹篮惴惴不安地一大早便站在他的府前,她的篮子里一半装着白净的莲子,是她连夜亲手剥的,另一半装着漂亮的并蒂莲花,她亲手采的,并特意梳理了上面的污垢残泥,要是赶在太阳落山前早早『插』在花瓶里的话,还能活半个月有余。
她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而在这所有东西里,她将自己收拾的最好。
绯红『色』的百褶月华裙,淡粉『色』的罗衫,艳丽的胭脂,精致的珠花簪子。她素手提着青绿的竹篮,立在富贵的牌匾下,对着开门的小厮柔柔一笑。
她的劫难又来了,她没有见到他,她一个人坐在岳华池里,用一夜的时间,吃掉了带有莲心的莲子,她不停地想他,但所有的记忆都单薄的可怜,仅仅是他自桥上过时佝偻的背影,还有他那一张看不出五官的皱巴巴的脸,以及一副破锣嗓子不停地咳。
四里八乡的鱼估『摸』因为他那一咳,一月内都不会来陪她了。
该怪他!怪骂他!该诅咒他!但这微小的想法只起了一个头,心里便已经从‘他’展开了无数次相似的回忆,她的嘴角也忍不住翘起来。唔,反应过来的时候,气愤的抓起一把莲子扔进嘴里,哭得吐舌头,但是却想哭哭不出来,眼睛干的要命,一转头,正是子夜,街头李四的媳『妇』儿跟李四吵得正凶,李四的媳『妇』儿捂着脸便是一嗓子哭嚎起来,李四整个人都站在原地红着眼眶抖了几抖,等那哭声慢慢弱了下去,李四赶紧便追了上去。
她坐在岳华池里,扮个鬼脸仿照着李四媳『妇』儿的声音哭起来,才一出声,身边的一堆鱼登时都用鱼鳍捂着了自己的耳朵。她不哭了,没兴致了,觉得无聊了。
无聊,她第一次生出了这样的想法,这想法才在脑海里闪现,她抬头看见的往日的皓月青湖白莲花红锦鲤一瞬间像是褪了颜『色』,一点儿都不美,一点儿都没什么意思。她在这一瞬忽然觉得身上冷,惊慌失措从湖里爬上岸,随后脖颈抬起来,下意识就追着李四和他媳『妇』消失的地方久久的看了过去。
她懂得了失落,懂得了冷,懂得了孤寂,懂得了求不得,懂得了渴望,懂得了浅淡的怨恨和十足的欢喜。她一个人,简直能演一部元曲。她不知道自己的故事多么有看头,她只是长长久久坐在湖边,看太阳升起,看月亮缺了又圆。
直到一天他再次从桥上过,他只身一人,文弱的可怜,她一伸手轻轻握住他的脖子,担保就能瞬间昏死过去。她坐在岳华池里看着他,往日她坐在池里所有的人都看不见她,她将这当成一种游戏,她长发披散,眉眼湿漉漉的。以往日旁观的神『色』看着桥上的来人,他脚步虚浮,神『色』凄楚。
他立在桥上,久久凝望着她,她觉得好笑又觉得难受,下意识地便在冰冷的水中朝着他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她看着他,她不知道自己的神『色』究竟有多么虔诚。
他蹲下身子靠在石桥上哭,嚎啕大哭,涕泗横流,那样的哀嚎,她从没听过。她看着他,下意识地从水里上来,以往爱美定要打扮好自己才出现在人前的她不管自己那一刻是多么狼狈,就那样湿漉漉的立在他面前,良久慢慢蹲下去,她看着他,眼泪不停地从眼眶里淌下来,她没有伸手去擦,她也没有眨眼睛,她只是定定看着他,无声的落着眼泪。
那样多的眼泪,她哭的自己都觉得害怕。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在水里待久了,眼睛里竟然会存着这么多的水。
她不停地哭,忘了怎样睡过去的,醒来的时候四周富丽堂皇,她睁开眼睛就见床榻边坐着他,他住着拐杖眼睛红肿微微一笑。
她是水鬼,也是荷花妖,也是精魅,也是一个双十一的女子。
于修在七十岁这一年突然动了要娶她的心思,只是她的一副长年累月以莲花做出来的躯壳早已在法华山道人的口诀中散去,她看着他,她碰不到他,他看着她,他改变不了她的一丝一毫。她是一个实体,却也是一个虚体。
于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知道了一种秘法,能将她变成一个类似于‘人’的东西,他从前画的凤冠嫁衣都能穿在她身上,她会有体温,她头发剪掉得很久才能长上来而不再随心所欲地变长变短。
十二个妙龄的女子,十二个女子的生魂。
他毫不手软,一个儒雅的人瞬间成了妖怪,不,他比妖怪更可怕,他满手鲜血让她有了今日这样一场婚礼,他让远近闻名的画皮师莹鹤先生画出她原本的容貌,他备好了一切的东西,他给了她一场婚礼。
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长久的,包括她,但是这一切的代价是——他是短暂的。
他只拜了堂掀了她的盖头,连一杯合卺酒都来不及喝,便有衙役押走了他,他昔日的学生,一身官袍眉眼清冷判处了他的死罪。
他能为她做的,只到这里。
他想将她带进自己的身边,却又一次丢下了她。
一室红妆,满目鲜红,两只喜烛和暖而明丽,她身披嫁衣,但是却孑然一身。
……
“我想起来了,他叫于修。”新娘猛地高声道,她站在火光下笑起来,脸上一瞬间情绪复杂,是的,她想起来了,想起了五十多年前的于修,那个不畏水冷将她抱上岸的翩翩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