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家族
作者:追你到太极桥 | 分类:其他 | 字数:29.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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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重返童年(1)
①
我爹叫陈白驹,我娘叫曾芳华。
1995年,他俩在父母安排、媒人撮合之下完婚了,那年,我爹正好三十而立,成家的好年纪,而我娘刚满二十二岁。酒席办得普普通通,不算闹热也不算冷清,当天收到大米共二十挑,小麦红苕十二挑,面条十余把,银票忽略不计,花儿粑饼子若干……晚上夜阑人静,洞房花烛,其他人等酒醉饭饱,在后半夜也睡得沉稳,一口新的红胶盆搁在石条街沿,没有及时泼掉洗脚水,清早起来便发现已被人顺去。
娶媳妇儿等于自立门户,由于兄弟众多,分得财产寥寥,纵然届时我爷爷已经将大伯和二伯“倒插门”出去,家产仍显得有点僧多肉少的意思,账上无钱是明摆着的事,八间房好像怎么也分不均,我四叔那时候比我爹先结婚,所以厨房和隔间卧房先分了出去,这回把堂屋和偏房两间给了我爹,剩下中间三间小的留给幺叔,他结婚早晚也是要用的。
主意都是我爷爷拿的,他是家主,他说知道家里穷,怎么分都有意见,但我的希望是阖家昌顺,万事兴旺。又说众兄弟之中,数老三要软弱一点,我得跟着他,趁我溜得动,多帮忙的帮忙,能扶持的扶持。说完又跟我奶奶讲:“群芝,你就跟着老四吧!”说是分了家,也没完全分,饭还是一起吃的,我娘和四娘轮流做饭。
第二年,他们生了一个女儿,但不到一周被我娘抱怀中喂奶时闷死了,无意听说到这件事,我难以想象也不愿相信,我不知爹是否对着娘大发雷霆过,我不知娘是否会因为自己的过失后悔得要死。对于这个先天夭折与我素未谋面的姐姐,我时常觉得自己该庆幸来到这个世上,有时甚至会认为自己是姐姐生命的延续。
起名是件犯难的事,我爹翻着黄历纠结,我爷爷提议说不如就取个“当”吧,希望他有担当,按辈分,是“真”字辈。其时我幺叔也在一旁,插了一句:“真当真当,好大个辈分,叫个陈当多好听!”我得感谢五叔,没有他这句话,我得顶着“真当”的名字和四组的一个小伙儿撞名。撞名不可怕,见面才尴尬。
人类三岁之前是没有记忆的,我认为,因为我午夜梦回的每一个节点,到此便中断了。四到五岁大概是模糊地带,就好比他们说我那时爱吃肉,杀猪后炒新朒儿能塞三海碗,我以为是没有的,但他们一说,又觉得确实发生过。五岁,寂寞的童年五岁,没有玩具也没有玩伴,喜欢白嫖红脸大伯和能大伯家的电视机,对个别方块字极为感兴趣,他们两家关门后,洗红苕的大木盆立在木墙边,兜了一窝泥浆子水,我能够用手指头蘸了在干的地方比划,写“国”“田”什么的,带弯带钩的字便写不出来。
我喜欢到处去逛,不见了我爷爷又得唤我,有一回跟他使气躲到了黄瓜丛丛里,把每一根嫩黄瓜尖儿都咬了一口,千呼万唤不得,路过的红脸大伯给他通风报信,他说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扔“奈子硙”(石头)了!我就吓得赶紧跑出来,大伯笑得放下锄头。那时候还是个大院,跟着大孩子陈天道和陈不伟满处跑,但他们有话聊,跟我没话聊,记得有次他们去扳嫩苞米烤,我死活跟在屁股后面,他们就带我去了我家的地,帮我摘了十几颗玉米,然后竟然上山去了。玉米太多,我怕回家挨骂,就蹲在青纱帐掩蔽中间的小道上,家里人找到我的时候,我双手交叉,抱得满满当当。
四叔家很快搬了出去,在坎下修新房子,我跑去看,是白色平房,记得屋边有一棵很高大的核桃树,挂着青皮果子。猴子叔家也修新房子了,小二层,贴瓷砖,像花园洋房,他家和红脸大伯家出来小路的水沟旁有一株歪脖子杏树,乌黑乌黑又粗又壮的树干,我偶尔会从坎上跳到树上去,再跳回来,但不敢多练。我注意到猴叔家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可惜了她是女生。去下村老四爷家买东西,发现黄家院子小孩多,浪了半天,回家被娘罚站不许吃饭,老爷帮我求情,说:“你快认错卅!”我不知道什么叫认错,我只知道哭。
然后,我好像有了个妹妹,就是陈一念,她出生那天,我爹都不在家,是隔壁张三伯娘剪的脐带,没有听到娘的喊声,等我逛回家,就听到伯娘讲:“你有妹妹了!”我冲进屋想去看看,我娘冲我吼道:“把门关上!”
感觉是不知不觉多了个妹妹,我并没因此而多些欢快或是烦恼。感到麻烦的是我爹,因为我到了七岁,该上学了,家里甚至没准备学费,我爹准备找金三伯去借,他是个大龄单身汉,有些储蓄,我娘担心借钱是种包袱,总怕还不上。好歹是上学了,慌慌张张,惶惶恐恐,以前无比渴望有小孩儿,现在却突然蹦出来这么多,我反倒安分了。第一天是我爹陪我去的,但是第二天就只有我一个人了,读书就是一个人的事情,爹应该没有跟我说过这句话,但我觉得上学的道路好远好远,明明看起来只隔着一条河,我在河岩都能听到学校的铃声,但是这坡一下,路一绕,差之十万八千里。早上我是和慧茹姐一起去的,四节课上完我先回来,走过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迷路了,那里有汪家一户人,小路拾级而上绕到了屋后的菜园子,奔向山林里去了,古人说遇林莫入,我那时就像电视里的镜头那般,感觉高树在头上打转,不敢看。幸好只有一条路,走走停停,我还是摸索着回家了。
但我还是很怕的,一个人走晨路太多,丢过一次魂儿,那天我还在家里,陈慧茹的家婆看到我的影子先行,叫了三遍都没回头,很快,她又看到我本人再次路过。说来邪乎,过两天本人就像中了邪,浑身没劲,不知是爹还是娘请了道师来做法——现在他俩都不承认了,但我记得很清楚,那晚睡得极为安稳。醒来仪式已经结束,道师已经离去,看到桌子上摆着个煎饼果子,说是用过的,我才不管,当场充饥。我老爷说我可怜,小孩子起早贪黑,又说我火焰低,魂是招回来了,以防万一,你每次上学放学路上,大喊自己的名字回来。我问为什么,他讲白香林那条路饿死鬼多,专门抠人肠子。这么一说,我越发疑神疑鬼。也曾对着大好河山吼过嗓子,不过是趁没人的时候,回音传来,真像自己在答应自己。要是有人我绝不会喊出口,为了完成当天任务,我会在心底默念,很羞耻,名字这东西生来不就是让别人念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