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家族
作者:追你到太极桥 | 分类:其他 | 字数:29.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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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空耳电话(2)
我一直认为我娘是个讲理的人,就是话太多,又喜欢反复念叨,言多必失,过去我听不到三句就冒火,现在已经收敛了很多。
“他是出去了就不回来了嘛?”
“他不晓得回家这个事情,有时候两天,有时候一周,要是上了个十天半个月,你不得担心啊!”
“你带他看医生了没?属于什么情况?”
“看啦!老年痴呆嘛!没得药医!”
这种病我听说过,棘手,又叫阿尔茨海默症,临床治疗效果很不乐观,解决的最好办法是患者家属多抽出点时间陪伴,给予亲情的关怀和耐心。我扫了一眼以坐姿被缚的父亲,眼神哀怨,好像在心疼他,好像又有几分心疼自己,多么想当一个局外人。
这时候我发现他睁开眼看着我们,我叫道:“嘿,老爹!”
“哥,你回来了?”
我用惊讶地眼神看向老娘,她表现镇定,似乎已经见惯不惯了。回头我跟父亲讲:“老爹,你仔细认认。我是陈当!”
“哥哎,回来了就好!”
“那行!”我点了一下头,“咱俩各论各的!”
“爹,你叫的谁哥,大哥还是二哥?”
“三间!”
“三哥?”
“三间三间!”
我听到娘在后面摆脑壳,“老年痴呆又加上耳聋倒退,哪个见了都烦!”
“要是你也这样了,你想想爹是怎样对你!”我回头撂给她一句。
娘不说话了,默默杵在那里,有一阵,素华伯娘,张三伯娘,几位大伯都站在那里,我不知道她何时走开的。
“哪有什么三哥?你就是老三!你儿子呢?咋不回来看你?”
“他嘛,现在在政府上班,找大钱,小蔡也争气,年底我抱孙子啦!”
又好气又好笑,又心酸又感动,但是此刻我就在他面前,他叫不出我的名字,时光从来残酷。我搬来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这时才注意到头顶不到两平米的架子上缠着葡萄藤条,陈一念种下多年没有挂果,现在倒像是野性复苏开始往电线杆上攀爬,我看到阳光从稀疏颤抖的叶片中半漏在他脸上投下曳影,他嘴唇干燥,问他要不要喝水,他摇摇头,问他要不要整二两,他缓慢地摇摇头然后又点了一下头。不确定是什么意思,我说:“看来你只记得这一口了!”
起身向后转,他叫住我,“给我来颗烟吧!”
我就蹲下来,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摸索,没有,望裤子荷包也不像有,我就拍了拍他捂着掖着的衣摆,他一挺腰杆,我很轻松地把烟盒取了出来,十年前是两块五的红梅,现如今是五块的硬盒朝天门(龙凤呈祥),打火机藏在烟盒里,我给老爹点上一支,又给自己点了一支,没什么感觉,除了难闻,和一开始喝酒一般,不过烟的味道还稍稍比酒柔和一点。
爹只吸了两口,烟便掉到地上,我从烟雾里眯着眼拾起来重新给他递到嘴里,为了方便他答话,我把他身上的绳子解开,他用一只手捏着烟嘴,打起了摆子,我稳着他的两只肩膀,等他抽完这支烟。
“怎么回事?大家都说你到处乱跑,家也不回?”
他静静地抽着烟,轻轻地吐着烟。烟雾缭绕,爬满了他的脸。
“你不知道家的方向了吧!”
“我晓得!”
“你晓得个屁你晓得!”
“简单嘛这个,抬头看日月星,掌中罗盘指方向,巴掌大的清水,我熟悉得像指自己的掌纹!”
我好像受了一惊,赶紧问道:“你去二塘口晃什么?”
“我……我打扫卫生嘛,找点工作,为儿女减轻点负担,免得让你屋娘指指夺夺!”
“照顾好自己了吗?马路上多危险呀!”
“我走的边边嘛!莫得事呀!”
“你……是不是不去找哪个了?”
“我找三哥。”
“三哥是谁。”
“三哥就是三土哥。”
“三土哥又哪个?”
“三土哥?三土哥,我囊个晓得嘛,他是一个跪着走路的人,像蛆一格一格拱着前进……”
我一度以为老爹除了痴呆和耳背还有亢奋症,导致他迫切地希望与人交流,可是他甚至认不出我,他一度把我当成他要找的“三土哥”,有时候也是七亲八戚和隔壁村张三李四,有时甚至是他远古时期的某个同学名。这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意义,他仿佛喝足了酒,然后陶醉在自己的自洽逻辑中,醺醺颠颠也怡然自得,我尝试切入他想象中的世界,只能是身陷囹圄。更多时候,他一言不发,默默发呆,表现得最正常也最让人怜悯。
②
老爹扔掉烟头,跐脚去踩,他说:“我要尿尿。”我送他去卫生间,又怕他跑掉,所以在外面候着。我隔墙等待,听到一阵“哗哗”放水声响起,这时候我想起送老爷上厕所的那天,也是这条路,情形几多相似,历史几度巧合。
我接了个蔡子衿的电话,她问我“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我回答“不容乐观”,她静默两秒,欲言又止,“那……”我赶紧说“没关系,只要老头子福大命大,咱俩的事还是照办不误。”她不说话,我疑惑地看了一眼屏幕,没有挂。
“陈家大门儿大大开哟,噔个啷个咚嗝呛!”
“谁在说话?”子衿问。
“是我爹。”我压低声音讲。
“哦。”她那边听得出有些焦虑,“我还是告诉你吧,我妈给我打电话来了!”
“那好事啊!”我说。
“好事成双嘛!”老爹方便完事儿了正走过来,我见他提好了裤子但是拉链没拉,我让他自己拉上。
“不见得是好事,”蔡子衿解释,“她看到我的直播了,很熟的亲戚告诉她的,现在她们都以为我是做那个的……”
我好像听到她话里的颤音,心绪如麻。父亲并没有遵从我的手势命令,在附近开始晃悠,嘴里又在念叨他的烟。娘走过来,我把爹交给她,自己走到葡萄架下,打算专心跟她谈一谈。
“你要回去是吗?”
“我妈想见我一面,但是要我不再抛头露面。”
“那你就换工作……”我感到瞬间的后悔,“其实我知道你很难改变,你能否等几天,我这边安顿一下,然后陪你过去。”
“我一个人去吧,你也有一大堆棘手的事,我保证会向妈妈介绍你的!”
我难得开心一下,咧嘴一笑,回信息说:“纸巾,到了给我发个定位!”
“好的!”
“保持联系!”
“知道啦!”
挂断电话,垂下两臂,我和老娘对视一眼,长舒一口气,然后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但她只说了几句话便结束,和我一起把老爹押进堂屋。我打开电视机,问老爹看什么。他一会儿讲“还不跪下”一会儿又讲“突出这个人,打日本人!”我翻开观看记录,在众多动画片中找到一部讲述抗日题材的剧,封面是对小年轻,我没看过,不管是不是神剧,我爹喜欢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