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不酷，只是我不喜欢。”失去了围巾和帽子的于巾然搓着手。

“神对你不好吗？”

“他强买强卖，都没问过我同不同意，他就擅自把我变成了神官。”

“你不觉得是爱戴？你不是比以前拯救了更多人吗？那些人被救的时候，你不开心吗？”

“开心。”于巾然想着自己做的那些事，虽然不大，但对她来说，改变她所能改变的，这已经很满足了。这让她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可是我总觉得，我配不上这样的能力。我大学是学美术的，只会画画做设计，跟自己死磕五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画我都不满意。

“梦想离我太远，而我知道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什么都急不得。但有时候我会问自己，这到底值不值得继续下去。”

“你做得对，梦想总是要坚持下去才会找到意义。”老人家鼓励她继续说。

“正当我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从天而降一个女人，她有些古怪，做事情也很没有人性。落魄的神仙，抠门无礼，只对钱感兴趣。

“对待工作也是漫不经心的态度，只想得过且过。但最后我都发现有她自己的道理，而且她的做法往往是正确的。

“有时候，我很后悔，但是她总是不让别人有道歉或者道谢的机会，什么事情都自己揽着，她不想把痛苦分担给任何人。”于巾然发现自己在这个老人的目光下很容易放松。

他以一个聆听者的姿态，用温和的目光看着你，就像是被晒过的被子一样舒服。循循善诱的语气如同太阳般温暖着对方。

于巾然在不知不觉中，把心里话全都给这位老人家说了出来。她说完后，感觉到一阵舒爽，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一样的干脆利落。

一直以来压在她心里的话，谁都不敢说。她的性格就是如此，于巾然有时候也拿自己没办法。

“看来神没有理解你。”

“神太自恋了。”

老人家哈哈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于巾然听见他胸腔里的共振，很担心他会不会突然笑死过去。

“不用担心，不用担心，我没事。我只是没听过这种话，有点新奇。”他还在笑，胡子跟着一抖一抖。

“你没有特别想要帮助的人吗？比如说，那位朋友？”

“啊，她......”

于巾然想到随庭安鄙夷地看着她，然后摆摆手说，我才不需要你帮忙。

“当然想，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帮助她。她身上，我身上......”于巾然停顿了一会儿，“我们身上都有很多共通之处，我们正在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而这件事情对她来说，十分重要。”

“是什么目标呢？”

“神给了她一个难题，要找回自己的力量才能结束惩罚。”

“你觉得她能行吗？”

“当然能行。”

“你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我不好说，我认识她的时间太短。”

老人背着手，望向天边遮挡住太阳的那片乌云。光从边角泄露出来，像个没藏好的调皮孩子。

“我认识她挺久了，可能你不相信，但我们真的认识了很久。还曾经做过很多事情。我觉得她是个固执的人。你的朋友她是个战神，”老人的眼睛变得炯炯有神，“世界曾经出现过几次巨大的危机，旧世界的神比现在还要多。很多神只都在旧世界中陨落了，很可惜，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战斗是被某个人挑起来的，我们把他叫做誉魔。他是个醉心于掌控世界的人。他是个修行天才。

“他想要成为神，是那种超脱于天地法则的神。他认为旧世界里的人类是花园中的蛐蛐，是能够用一根小枝条和小笼子就能操控的小东西。

“誉魔认为人类是可以进步成更优越的物种，但要进化为更优秀的物种必须经过筛选还有强化。

“他的信徒将活人抓来，将天地灵气强行灌进体内，改变他们的经脉。用药剂来强化躯体，逼迫童女和那些被折磨之后的异教徒繁衍后代。

“饮下野兽的鲜血，与地狱中逃出来的恶鬼狼狈为奸。

“孩子从小就要浸泡在被调制好的药桶里，他们有可能会在中途死去，但没有关系，他们很有多后备人选。

“神发怒了，信仰神的子民受到迫害，他们给那些善良的人类带来智慧和力量，帮助他们对抗那些狂热的异教徒。

“誉魔的信徒遍布全世界，他们原本是人类中最出色的那一批。越聪明的人，越容易受到蛊惑。

“他们认为人类经历了很多漫长的残酷岁月，如果有一个人能够进化出最完美的躯体和灵魂，将人类变成世界上最强大的物种，那么人类一定会迎来最伟大的局面。

“誉魔帮那些人强化身体，教给他们霸道的邪术。在他们脑海里灌输邪恶的、顽固的思想。

“神知道，他给那些人类投下的蛊惑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

“异教徒认为神创造出来的世界就是地狱。

“他想创造出一个美丽新世界，他告诉人们，在那个美丽新世界里，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神明。世界不会再由神来操控，他们终将摆脱那些无法改变的宿命。

“而他将带领人类重获新生。

“你的朋友就出现了。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来的，但她踏足过的土地，异教徒纷纷落荒而逃。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故事。她是个什么都不相信的人，她只相信自己。

“她意志坚定，从容不迫，眼神里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很快，凭借她出色的能力，手起刀落地杀掉了很多归附与誉魔的异教徒。

“她被封为战神，麾下有许多人敬仰她。誉魔用很多东西来诱惑她，用很多人牵绊住她的脚步。曾经用一城池的人来威胁她，不准再向前一步。

“可是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将那些弥漫在空气中的血气凝结成一支支箭矢，疯狂地屠杀了那些抵抗的异教徒。

“最后，她用一把匕首，刺进了誉魔的心脏，最终杀死了他。”

“那些异教徒被她关在一个囚笼里，带回了神界。她要引下天雷，让这群人万劫不复。阴曹地府对此表示赞同，因为战乱致死的人数太多太多，地狱的大门已经开到最大，但后面依然还有那些乌央乌央的人群。

“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想了想，改变了主意。决定让那些人永远生活在他们自己理想的世界里。这样才能让他们知道，誉魔给他们的世界，是多么的虚伪可笑。

“她要从精神上摧毁那些异教徒。她认为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惩罚。

“众神创造了一个小世界，将那些人全都放了进去。那些人生活在被操控的世界中，她想让天下雨，天就下雨，要想山崩地裂，真的就山崩地裂。

“那些人随着她的意愿不断地迁徙，当他们认为快要安定下来的时候，她又引发大洪水或者是雪崩。恶劣的环境让那些人几近奔溃。

“她每日内心平静地看着他们活在一个被操控的世界里。

“有些神给她带来一些能够消磨时光的小玩意儿，但没有一件是她看得上的。

“她认为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个小世界里更有趣的事物。很多人都说她因为见过太多地狱，心智受到影响，所以疯了一般去虐待那些异教徒。

“如很多人所想的那样，她渐渐变得偏执，不再和别人交流。

“忽然有一天，她发现，那个世界里多出来很多她没见过的人。她认为是一些人类误入了这个世界，准备要把他们带出来的时候，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些人的灵魂有些是残缺的，有些却极其强大。

“她开始观察那群人，到头来却发现那是人类所写故事里出现的人物。

“故事里的人身上怀着人类心灵深处强大的意念，外界会影响他们的存在。只有待在小世界里才能存活下来。然后，她做了一个决定。”

老人没有再说话，但很明显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于巾然在等着老人继续说下去，她希望自己醒来的时候，还能记起这个故事。

她沉浸在其中，还在想象故事里随庭安用冰冷的眼神看着那些异教徒，她想知道随庭安在想什么。于巾然感觉到脸上的冰凉，难过的情绪就这样蜂拥而至。

有一瞬间，她真的认为故事里的人就是随庭安。她一直很好奇随庭安有时候看起来很温情很感性，但有时候又变得冷酷无情，杀伐决断。

但就像她从小到大都做过的梦一样，她知道这些是假的。

这些都是她臆想出来的人和事。

“你一点都不惊讶？”

“惊讶......”于巾然抹掉眼泪，有些尴尬地别过脸。

“听了这个，你认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老人又问了一遍。

整个故事里，给于巾然印象最深的地方就是被屠城那一段。

这让于巾然想起在那间仓库里，随庭安恐吓银河要毁掉整栋大楼时的眼神。

她的心漏了一拍......

......衣衫褴褛的女人，粘稠的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从下巴滴落。成千上万的人在嚎叫，铅灰色的天空下，一把把明亮的尖刀抵在沾满血污的脖子上，泪水在他们脸上留下清晰的痕迹。

晨色清冷，带着一丝肃杀，隐然暗示着黑暗降临。

她是如何承受那些近在咫尺的哭声，背负着所有人对她的怨恨，决绝地往前走下去。

随庭安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千万人的哀嚎都不能让她停下前进的脚步。为了杀死异教徒不惜一切代价的嗜血之人。还是一个明明知道自己救不了所有人，却毅然决然地去救每一个人的人？

于巾然想了很久，才开口说道：“我觉得，她是个很真实的人，相信很多的东西的人。”

老人家把手交叉在一起，“相信很多东西？”

“我不认识你故事里的她，我只认识那个从悬崖边救我的她。你说的那些，对于我来说，虽然很触及心灵，但我知道那是假的。”于巾然觉得有些肉麻，但她还是要说下去。

“她相信很多东西，她相信真实存在的事情，也相信那些虚幻的事情，还相信所有的东西都有他存在的必要性，

“相信坏人就该受到惩罚，相信好人就该有好报，相信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份善意，无论善意有多大，

“相信姜路云是世界上最单纯可爱的人，但他依旧是个笨蛋，她相信陆传祺永远都不会背叛她。

“相信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有自己的责任，而且无法逃避，无论是政客还是街边的乞丐，相信一切看似不合理的都是有缘由的。

“相信事件是连续的，相信太阳每天都会升起，相信风儿就是如此香甜，相信街口的小摊一定会一直开下去。

“相信牛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相信汽水是世界上最好喝的饮料，相信有一天会解开封印，相信惩罚一定会结束，相信受到苦难的人们一定会再次迎来新生。”

“拥有这么多信仰的人，她不该受到神如此的对待。”她几乎没有停顿下来，眼睛里透着坚信不疑

她说完之后，差点喘不上气。

“你很相信她，我看出来了，”老人说，“但每个人都不能摆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