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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界皆歌

作者:愚鲁迅疾 | 分类:奇幻 | 字数:35.2万

索德伯里往事(下二)

书名:大界皆歌 作者:愚鲁迅疾 字数:4190 更新时间:2025-01-22 02:08:28

“老师!”小加亚扑到安东尼怀里。

安东尼和老加亚对视一眼,都笑了。老加亚道:“事不宜迟,咱们就快走吧,别让大伙等急了。”

小屋在戈壁上,掩映在数十棵杨树之间,所以不容易被发现。实际上离镇子并不很远,安东尼领着小加亚,而老加亚则和妻子相互扶持着,跟随安东尼离开。他们没得空收拾东西,因为他们的考量和安东尼基本相同,那就是不能让大伙等太长时间。

但是大伙压根就没等他们。

戈壁滩又刮起了一阵大风,黄沙借着风的力量卷起一阵阵狂旋,远远望去,镇子的边缘覆盖了一层灰土。

安东尼带着用身体挡住加亚,防止风沙进了他的眼睛,在这种环境之下,安东尼也只能勉强睁眼,远远望去,镇子边缘竟然有几个人影。

“快看!”安东尼激动地喊道,“他们来接我们了。”

老加亚一愣,随后也有点热泪盈眶:“我平时光想着种树,都没和这些邻居好好说说话,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体贴……”

两个成年男人立刻来了精神,都带着自己身边的人加快了速度。

黄沙渐渐散去,他们也已经回到镇子,随着周围的景色渐渐清晰,安东尼觉得有点不对劲。

小加亚躲在老师身后,浑身发抖,因为此时,他也看清了那些逐渐从黄沙中浮现的身影。

那些人并非他们的邻居,更不是加亚的同学。

身穿白衣,头顶大帽子,戴长手套,以巾遮面,领头那人手持号角,吹出一阵凄厉的长呜:

“让道!让道!”

他们仿佛没有魂灵的鬼魅,除非是胆大包天的勇者或者是没心没肺的精神病,不然任何人在不知道这些人身份的情况下都要被这宛如地狱饥殍的庞大仪仗吓个半死。

所幸安东尼还是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孤独演奏家,他对这些人还是略有耳闻。

“那是什么?”小加亚问道。

老加亚上前一步,把另外三个人都护在身后,他臂膀粗壮,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这得益于他长年开荒拓土,沙漠植树的积累,既便如此,他心里还是发怵,谁知道对面是些什么东西。

但是大老爷们,关键时刻就应该挺身而出,尤其是在妻子儿子受到威胁的时候。

老加亚手无寸铁,空有一身肌肉,注视着远方的来者。

他低声对身后的三人说道:“快跑,趁着沙子满世飞,他们还没注意我们。”

安东尼点点头:“是啊,请您先带着加亚避一避。”

“怎么回事,他爸?”老加亚的妻子问老加亚,“那是什么人?”

老加亚摊开手表示并不知道,随后求证一般地转向安东尼:“老师,那是不是地狱的亡魂?”

安东尼摇摇头:“比那还可怕。”

加亚的母亲听到这话,立刻拉起儿子的手向着风沙中跑去。

“比鬼魂还可怕?”

“是啊,那是患了‘火种’的病人。”

老加亚这下子明白了:“哦,我知道了,看来确实是比鬼还可怕,鬼顶多是把人带到地狱去,疾病却是拿一柄钝刀子,细细地搅拌你的肉。”

“您的描述非常精确。”安东尼点点头。

安东尼此时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希望已经落空了,看来镇民们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邻里和睦,他们一听到自己要去找老加亚就先离开了。

但是总会有办法的。

邻居们的选择也无可厚非,因为如果没人追的上那名通信兵的话,他们就必须准点撤离,不然和病人集体交会,事情就变得非常麻烦,兴许所有人都没法离开。

那些周身白色的病患随着风沙涌入,他们来势汹汹,就连脚步声都显得震耳欲聋。领头人又吹了一遍号角,随后他身后的几人就像古时候跳大神的祭祀一样,将拴着骨头的手鼓摇得话哗啦啦响,安东尼听见来者发出异样的叫声,带着愤怒的喊声,和哭声。

安东尼眉头皱了一下。

他们显然也发现了老加亚和安东尼,但是这两拨人互不相识,所以病人们并没有产生任何反应,依然我行我素地穿街过巷,维持原状。

老加亚愣了一下:“唉?他们没过来?”

安东尼点点头:“他们的眼神,就好像在说‘你们迟早会变成我们中的一员’一样。”

你们迟早会变成我们中的一员。

当晚,安东尼和老加亚回到戈壁滩上的小屋时,天色已晚,他们感觉颇为疲倦。天顶上的草灯孤独地亮着,由于戈壁滩上缺乏养分,草灯的补给有点入不敷出,所以灯光显得有些昏黄。

房子很小,只有两个房间,实际上墙壁的意义不大,只能稍微起到遮挡的作用。老加亚的妻子已经回来,让小加亚上床睡了觉。戈壁滩的晚上很凉,于是她又添置几床被单盖在小加亚身上,不过还是被他踢歪了,脚趾头露出来,冻得通红。老加亚的妻子拿生了茧子的手搓着小加亚的小脚,让他别冻着,这可不是什么安逸活儿,戈壁上的水也是珍贵资源,来来会会跑了一天,虽说加亚还是小孩,汗腺不发达,但是没洗过的脚也够人受的。

要说世界真是奇妙,在王城,经常有人因为积水作业导致脚泡得浮肿,最后整个烂掉,但是与此同时,索德伯里的人连洗脚都成问题。

原先这还不算大问题,不过自打“火种”爆发以后,病人和健康人所用的井水分离开来,加亚一家的用水就显得有点捉襟见肘。

在客厅——怎么说呢?按理说不能叫客厅,因为当初分成两间房子无非是为了隔绝一下正门袭来的冷空气,并没有要接待客人的意思,但是似乎又没有其他称呼(或许有,但毕竟我也不是建筑师,所以并不知道这怎么称呼)——我们就姑且称作客厅,安东尼和老加亚正在聊天,他们没有酒,自然也没有菜,他们是真正意义上喝着西北风干聊天。

小屋太小了,显得有些逼仄,地面上放置着各种栽培用具,还有一大堆晾干的手套和粗布长裤。安东尼觉得虽然屋子不大,但是很温馨,这种场景似乎蛮适合聊天。

当然了,这可不是那种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而是真正的“讨论”。

安东尼不是那种随便怪罪别人的人,邻居们没有等他,这是完全正确的,要不然赶上病人回来实在麻烦;而加亚一直和镇子孤立,自然也没有道理知晓镇上的紧急情报。当然了,安东尼也不打算怪自己,因为他最后没有让任何人得到更坏的结果,就算他没回来找加亚,其他镇民还是会离开,加亚现在还是会待在这间小屋里。

唯一不同的,就只有他自己而已。

既然只有自己,那就没什么好责备的。安东尼想,我只是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而已。

不过安东尼的心里还是有点疑惑的:“加亚先生,您为什么要在戈壁滩上种树?”

老加亚摆了摆手:“老师,您就别叫我‘先生’了,您就叫我‘老加亚’,好跟我儿子区别开就可以。要说我为什么在戈壁上种树,那是……”

老加亚好像忘了缘由似的,用粗大的手指头在下巴上摩挲着,最后终于用左拳打在右掌心里,好像是恍然大悟似的:“那是我很小的时候了吧?我记得当时有个陌生人跟我说,只要在戈壁上种满树,镇子上的人就会幸福起来。”

这算是什么理由啊?

“啊?就为了这个?”安东尼又摆出他那招牌式的大笑,“哈哈,有趣,那个陌生人是什么人?”

“我记得他好像是个科学家,走街串巷介绍自己新近的发明。”

“那不就是江湖郎中?”

“什么叫江湖郎中?”

所谓江湖郎中,就是用一些新奇小玩意儿掩人耳目,卖货赚钱的骗子,最早是宣扬“万能药”的,故以“郎中”冠名。

不过这话安东尼不打算说了,毕竟老加亚已经坚持了很多年,说那人是骗子不太好,他正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没想到老加亚率先说道:

“你觉得那个人是骗子,对吧?”

安东尼一愣:“额,不是……”

“我小时候就是那么认为的,因为‘树’和‘幸福’有什么关系呢?而且这广袤的大戈壁一片荒芜,我如何才能把它种满,那是发动多少人力都完成不了的事情!但是,我后来明白了,那人不是骗子,因为我亲眼看见他用水晶球占卜未来,我知道,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才这么说。”

安东尼不说话了,他觉得所谓“水晶球占卜未来”也很有可能只不过是个障眼法,小孩子没有判断能力,自然很容易就会受骗,那没什么可说的。

老加亚停了一下,此时,窗外的风声逐渐清晰,戈壁的晚风犹如恶鬼拍门,他起身将门拴好,又看了一眼卧室中的母女两人。加亚的母亲也已经睡着,他悄悄地把房门带上,坐回到安东尼对面的长凳上。

“我决定动手,干了很多年,终于开出一片地,我试了很多办法,终于在荒芜的戈壁上种上生命力最顽强的杨树,它们的根很深,一直深入地下数十米的地方汲取水分,如此一来,即使我不把生活用水用在它们身上,它们也能自己活下去。”

安东尼应和着点点头。

“后来,‘火种’就来了,我清楚地知道有人死去,于是我也知道我必须加快脚步,我知道只要我在整片戈壁上都种满杨树,预言所说的镇上的人们都会幸福的时代就会到来了。”

“这……”安东尼望向窗外,几十棵杨树着实不少,但是即使是几百棵,几千棵在这片广袤无垠的戈壁上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所以,”当安东尼回过神来时,他发现对面这已经四十多岁的大男人竟然有点哽咽,“前期工作终于结束了,我现在一个月就能种十几棵树,以后就是几十棵,一百棵,未来的一年我就能种几千棵,我花了这几十年的光阴干的事情,都是值得的对么?只要索德伯里的人们不被疾病摧垮,干枯的戈壁上也能长出希望之树。”

一个希望镇子幸福的孩童和一个希望镇子脱离疾病的中年男人,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出现在安东尼的眼前。他突然有点悲伤,连笑也笑不出来。他突然想到,这花了三十年只种出寥寥树木的蠢男人,在三十年前也不过是一个渴望被别人拥抱,希望被家人呵护的小孩子,但是现在的他也有了妻子和孩子,没有人再像以前一样帮助他、扶持他,他必须孤身一人扛起生活的重任,与此同时,还要坚持一个愚蠢到看似愚不可及的梦想,就连夜里饮泣,都要避过妻儿,他的头发有些白了,腰也出了问题,但是他必须隐瞒所有的苦楚,就因为他是个男人,在对孩子发号施令,扮演严肃的父亲时,也要以身作则,干好自己的工作。

安东尼想哭,但他还是笑了,他必须笑,只有笑才能宽慰这健壮却温柔的男人:“值得。”

老加亚听到这话,先是空拍,然后两行滚烫的眼泪立刻顺着眼角流下来,任何男人的哭泣声都必须被淹没在戈壁凛冽的疾风中。

安东尼沉吟着,他也有他的义务,他不打算在此处坐以待毙,他要主动出击。

天亮以后,他就去找封锁“边缘”的士兵,只要能让以前亲切的邻居们开出证明,一起证实他并没有染上“火种”,他就能带着加亚一家回到健康人生活的地方。老加亚还想种树的话,完全可以在镇子那一边种,毕竟他已经知悉了种树的方法,只要搬过树苗,无论在哪都可以把树种活。

老加亚为安东尼整理出几床被,又给他铺了一个粗糙的床:“抱歉,让你睡在外面。”

“这哪叫外面,跟树睡在一起才叫‘睡外面’。”

他们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月亮逐渐沉没,太阳正在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