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开始演奏他的乐曲。

王城按照身份的高低，给公民们分配了不同的区域，按照彩虹的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从城中心辐射出不同等级的圆环区域。

贵族们生活的地方就是黄区，再往城内，便是政府部门。

黄区的广场位于黄区圆环的东部，广场内有一个装潢精美的露天舞台，舞台前摆放了专门为贵族准备的座椅，最后一排座椅十米开外划定一条界线，平民们可以拥挤在此处观看精彩的表演。整个广场由一种大型法阵加持着，使人们不受降水侵扰却能感受到舒适的风。

然而尽管天气很凉爽，此时的广场上却充满了躁动的气氛。

人们把现在的一幕当作了闹剧，他们在看热闹，贵族在看他们。

人们把彼此当作闹剧。

男人费力地敲打了一阵子琴键，道：

“要来咯。”

西西维奇皱了皱眉头，他今天做的表情比他上个月做的还要多。

然而男人仍然没有爆发出一段惊人的乐曲，甚至当他把脚搁在踏板上的时候，他的脖子猛烈地抽动了一下。

“他怎么了？”圣桑吓了一跳，握紧爱欧的左腿。

“应该是他身上的伤还没痊愈，仍然在隐痛！”

那男人非常抱歉地笑了笑，当然人们几乎看不清他的眉毛，只是通过一口洁白的牙齿判断出他在笑。

男人开始演奏了，然而只是敲了几个音符，之前那个性格冲动、面红耳赤的粗壮猛男就绝望地移开了视线：

“老天呐，弹得什么玩意儿？”

男人的弹琴姿势实在是太蹩脚了，哪怕是初学者大概也不会像他那样子来演奏钢琴。

他是用单手演奏的，这还不算，他只用一个手指头在琴上演奏。

二云叹了口气。

西西维奇面无表情，但是谁都知道他心里在雷鸣大笑。

然而事情发生了转机，男人似乎发现一个手指无法满足演奏的需要，于是他加上了一个手指。

猛男虎躯一震，将身子弹起来，就这两根手指演奏的《夜曲》已经让它有完全不同的感觉了。

“哇，”圣桑将眼睛眯上，“他手的跨度真大啊！”

“什么叫跨度？”爱欧问。

“就是一只手能演奏的琴键范围，我看一下，这位先生大概能跨十二度。”

骆驼道：

“十二个八度？果然厉害！”

“是十二度，你说的那得让巨人族来才行吧……”

男子的演奏还在继续，此时他已经用上了整只右手，视线也完全脱离了琴键，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

原本心不在焉的观众，如今已完全变了样。有的眉关紧锁，有的屏息凝神，有的闭目沉吟。

爱欧说：

“你们有没有感觉这位先生弹琴有点与众不同。”

“不是与众不同，可以说是非常怪异了。”骆驼道，“西西维奇、马拉，或者说，哪怕是一个刚学琴的小孩子，都不会像他这样演奏。怎么说呢，如果说一般人是在有意识地触键，完成乐曲，这位衣衫褴褛，鲜血淋漓的先生——他的手指可以说是——是——”

“是被琴键吸引过去的！”圣桑给出了一种形容。

“对！他的手指像是被琴键吸引过去，自动完成曲子一样！”

“正是如此，”爱欧说，“琴音本天成，妙手自得之。”

恰如圣桑所描述的那样，男人的手像长了磁铁，而需要弹的琴键自动地生出磁性将他吸引过去，就在男人的右手轻点键盘右端时，会有一种仿佛是外来的、几乎使他失去平衡的力量，牵引他来到键盘左端完成下一个音。

就在《夜曲》弹到一半的时候，之前那个无论何时鼓掌都要看看周围人的反应，生怕出丑的贵族，伸出自己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发了疯似的鼓起掌来。掌声将他自己吓了一跳，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情不自禁地上来了。

恰好此时男人故意空出一段来进行修饰，于是贵族们受到感染纷纷鼓掌，平民们更是难掩自己激动的心情，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康纽特一世的时代，那是这个世界的历史新生伊始，万物被重新命名，光辉得到伸张的年代。

西西维奇双手颤抖，他仍然是面无表情，但是唇上的胡须像抚岸的水草，摇来晃去。

怎么会这样呢？

按理说我，西西维奇，才是天下第一啊！

但是他无能为力，两条腿在舞台的木地板上打出一连串休止符。

男人仍然是用单手弹奏，除了坐在最后排，视力超乎常人的几个骑士，已经没人看得清他的手了，人们无法理解他是如何用一只手同时弹出位于钢琴左右两端，高低分明的两个声音的。

男人的《夜曲》流露出一种极度悲伤与惆怅的感情，一如他在城门的嚎啕大哭。

琴声似乎消失了，人们听到风声、雨声、银河滴落的声音，听到细瘦的花为火焰烧毁发出的毕剥声。

男人又加入了左手，此时人们已经忘却了西西维奇。

也忘却了演奏的男人。

曲子结束了。

男人依然是晃晃悠悠地从琴边站起来，然后什么也没说。

他的脚踏在台阶上，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叹息，西西维奇愣在原地，脖子猛烈地抽筋。

人们忘却了掌声，沉浸在对忧郁往事的回顾中，直到太阳已经西沉，他们才从大梦中恍然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