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月光下，身形高大的男人匍匐在方向盘上，埋头掩面，身体不住的颤抖。

禾棠以为他痛苦极了，却忽然听到下方传来一声沉闷的笑。

那笑声又闷又沙，粗粝沉重，像钝掉的刀片磨过砂石，透着无尽的压抑，离得近，还听到笑声中夹杂的空洞和苍凉。

“封辞？”禾棠怕极了那个最糟糕的方向，狠狠地抱住他，不住呢喃，“别吓我，求你别吓我。”

伏在方向盘上的人，笑声却越来越大，最后竟仰起头，带动胸腔的共振，发出刺耳又尖锐的笑声：

“哈——哈哈——”

笑声中夹带着看不到尽头的绝望，让听者酸楚。

禾棠伸出手臂攀上他的肩膀，揽住他的脖子，牢牢抱住不放。

怀中的人止不住的颤抖，在禾棠的安抚下，笑声渐渐减弱，弱到最末是一声沙哑的呜咽。

夜色早已被黑暗笼罩，码头也已入睡，只剩悬吊在两侧栏杆上苍白的路灯，为迷途的船只指引方向。

月光被剪碎，铺洒在水面上，泛起粼粼微亮，既驱不走夜的黑，也盖不住水的凉。

在月光无法抵达的水下，谁也不知道，那里发生了怎样的翻滚，又有多少悲欢交替。

禾棠在害怕。

一怕死，二怕封辞死，三怕封辞和她一起死。

今晚收到的信息，已经让她的大脑爆炸，方才路上的狂奔，险些让她的灵魂险些出窍。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感觉封辞是真的要冲下去，带着她共赴黄泉。

若是用常人该有的思维思考，她应该在重回人间的那一瞬间，迅速远离封辞这个不稳定的危险源头。

但她做办不到，那无尽的悲伤和痛苦，竟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

看到颤栗不止的封辞，她恍然间有种错觉，那心中被剜出一块血淋淋的肉的人，是自己。

如果是她，她该怎么面对？

一个折磨了你数十年的人，一个把你当狗养的人，一个人不停碾碎你且从未还给你希望的人，却和你留着同样的血，骨子里刻着相似到极致的DNA。

她不知道。

她只能用尽所有抱住那个受伤的灵魂，竭尽所能不让他继续堕入深渊。

沉默的车内，连空气都是压抑和苦涩。

也不知过了多久，封辞终于停止了情绪的疏泄，他坐起身，一言不发地把禾棠按回副驾驶，然后启动汽车后退。

这次的速度平稳。

禾棠问：“去哪儿？”

“送你回家。”封辞的声音沙哑，听起来十分空洞。

“别！”禾棠摇头哀求，声音恳切，“让我陪着你，让我陪你一起……好不好？”

“呲——”

封辞一脚踩死刹车，转过头和她对视，与先前的木然不同，那双曾经波光流转的双眸，竟透着一股无尽的幽暗，还有几分若隐若现的死寂和癫狂，让人心头发憷。

禾棠不躲不避，她心中几乎能百分百的确定，如果此时她退缩了，那她俩就完了，封辞完了，她也完了。

两人对视许久，封辞的眼中渐渐升起一丝光彩，他垂下眼皮，睫毛微颤，低低地说：“好。”

然后回头，一言不发的踩动油门。

一路疾驰，除了没有表情，没有说话，封辞和平日里的模样并无差别。

但禾棠却愈发觉得不安，她一直观察着封辞的脸，想要从他脸上找到点可以被捕捉到的情绪，但一无所获。

下车前，封辞再度开口：“你确定不回去？”

他的声音又深又闷，像是极力在克制某种情绪。

“我担心你。”禾棠咬了咬唇，坚持着说，“在确定你没事之前，我不会走的。”

封辞晦暗幽深地看了看她，垂下眸，说：“我没事。”

禾棠摇头：“我不信。”

封辞不语。

两人一路沉默着进电梯，上楼，开门。

“滴~欢迎回家！”

指纹锁敬业的声音在一片沉默中显得格格不入。

禾棠抓住封辞的手，还未动作，封辞的声音打断了她。

“亲子鉴定。”

封辞脖间青筋暴起，俊美的脸因为扭曲和狰狞的语气，多了几分妖冶和病态，他转过头，直直地看着禾棠，继续说：“我不信，我没那么脏。”

禾棠伸手捂住了他的唇，肯定地说：“你不脏，你就是你，你和他不一样……”

封辞俯下身，把头靠在她的肩膀。

禾棠抚摸着禾棠柔软蓬松的黑发，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阿辞，你是你，你就是你，你只是你。”

无边的夜色向着天际蔓延，一路延伸，没有尽头。

肆虐的冷空气成群结队，循着楼道的窗户，不要命似的涌入，向着唯二的发热体攻去。

“砰——”

大门被用力关上，没说完的话也被关在门外。

门里，禾棠被抵在门上。

是狂风暴雨的过境，深渊饿狼的撕咬，在口腔炸裂的腥咸。

但她没有后退。

突然，封辞后腿一步，幽深的眸子牢牢盯着她，带着浓郁到散不开的情绪。

他没有说话，眼神闪过一丝隐忍和挣扎。

“阿辞。”禾棠柔声唤到，轻抚过他的脸颊。

封辞沉默了两秒，眼尾的猩红蔓延至全眼，压抑许久的情绪上涌，冲破层层关卡，在脑海里疯狂叫嚣着，把他的眼染上癫狂。

……

空旷的街道，只有一辆闪着灯的车，灯光划破夜的黑，却在下一秒融进黑暗。

城市逐渐熄灭的灯火宣告着已到深夜，城市静了，但人心并未平静。

对封辞来说，今夜那隐藏在最深处的真相，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折磨都更让他痛苦万分。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无边的黑暗快吞噬殆尽，唯有心脏尖上那束星星点点透进来的光，才能扼制住他那快要爆裂的疯狂，才能护住他灵魂深处的光与热，将他从深渊中拉回，把黑暗驱散。

风雨的飘摇中，是两具并不完整的灵魂，是情感与理智的对抗。

夜已深，夜未尽，夜绵长。